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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剑侠宫本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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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南 行

 

  不久进了梅雨期,对病人是最不适宜的季节,但经长冈一家细心的看护和治疗,阿通渐有起色,心也安定下来,时见笑脸。也有离开床褥,整容化妆的时候了。
  “悠小姐呢?”
  一天,阿通向侍女问。悠姬从那天以后,就没有到这厅傍的房间里来过。
  “小姐整天闭在房中描画儿,跟相爷都难得见上一面……”
  “噢……将来一定会成为著名的画家。”
  阿通微笑着说。她也曾丢开一切,有过专心于精进笛艺的一个时期。她已不再怀恨悠姬了。阿通不会长远地怀恨别人,是对人只作善意解释的女人。
  “悠小姐只是把真的事照直告诉我罢了。她是品德高尚的一位公主,才会这样……”
  阿通这样想。而对悠姬在梦寐中怀念着武藏,尚不自知已投入情网的少女心,寄以无限的同情。
  但阿通仍放不下武藏,她知道自己害的是不治之症,已是来日无多了。
  “即使武藏先生现在要迎娶,也太迟了,倒不如断了痴心……”
  她不知好几次这样想,但相反地,恋慕武藏的情焰较前更为炽热。
  “只要断气前见他一面……武藏先生虽丢开了我,他那只是为了修业,心底里还是同我一样,燃着爱情的火焰。”
  另一个阿通的心声,在这样呼吁着。
  梅雨晴了。日光突然转强。是夏天了。庭院的老树上,知了在聒噪。阿通离开病床,细心化妆了后,到了佐渡面前。
  “啊,容光都焕发了。”
  佐渡大量着阿通,微微的笑着。
  “是,多承你的厚意……相爷的恩典,夫人的深爱,阿通有生之日,至死不忘。”
  “不,休提了!能给你这样的丽人帮忙,真是高兴极了。当作自己的家里一样,耐着心性在我家耽下去便好。”
  “相爷!”
  阿通仰视着佐渡说。
  “明天,我想向相爷告辞……”
  “什么,告辞!那太冒险了。”
  “可是,无论如何请你……”
  “到哪里去呢?”
  “……”
  “唉,倒是安心地在这里等着的好,听说武藏离开长崎南下了,但总得回京的,不久一定回来。”
  “不,相爷!且不说回京,武藏先生是不肯重游旧地的,我知道他的脾气……”
  阿通低头垂泪说。

   又过了几天——
  太阳虽未上升,邸宅区的街道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晨风袅袅地吹着。天空一碧如洗。
  阿通穿着佐渡夫人替她打点的行装——白地染菖蒲花样的外衣,织锦角带,崭新的靴统。左手上提着竹笠和拐杖,放在绣金袋中的名笛“吟龙”,象短剑似的插在腰间,站在门口,虽是瘦削得弱不胜衣,却美艳惊人。在她背后站着的,也是行装打扮的另一少女——寺尾新太郎的妹妹阿松。
  佐渡后来虽也曾劝阻过阿通 ,但对阿通的偏坳,却也已无能为力。但让这位病弱的女性独自上路,他总觉得放心不下。
  给她找一位路伴便好,但男人既不方便,雇人也不放心,他想在府下的女孩中物色人选时,新太郎的妹妹阿松却自告奋勇担任了这个重任。阿松是从哥哥的口中听到,而对阿通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的。
  阿松今年十九岁,也象哥哥一样坚强,而且是心地温良的少女。刀法上不输给男人,体格也结实得堪称女中丈夫。
  今天早晨,是她们动身的日子。佐渡以下,他的夫人、侍女、悠姬,都送了出来。
  悠姬的脸微带苍白,是木然的表情。其他的人,稳住了哀伤,装着笑容。
  “相爷,各位……”
  阿通悲从中来,只叫了两声便说不下去了。佐渡故意朗爽地笑了。
  “哈哈哈……阿通,我们等着听你的佳音。这次碰到,切莫放松,拿绳子络着他回小仓来。”
  “嘿嘿嘿,真是的,放大了胆子……”
  夫人也笑着给她鼓励。可是,阿通笑不起来,也许她的眼泪已竭,只是张大着澄澈的两眼,盯住在每人的脸上。
  许是她在想,这是今生最后的一面了。
  她与悠姬两眼相接,好不容易微微笑着说:
  “悠小姐,祝你幸福……”
  “通姊也是的……”
  悠姬轻哼了一声,摇摇地晃荡,险些倒下去。不知道这聪明的少女,是受了怎样的冲击?
  “唉,悠小姐!”
  阿通叫道。
  “啊,阿悠!”
  佐渡从后面抱住了她。然后掉头说:
  “阿通,前途珍重。”
  “那么,相爷!阿通告辞了。”
  她用衣袖掩脸,轻步出了大门。阿松向大家目礼了后,用青年人结实的步伐,紧随在她的后面。

   武藏是在天草的富冈遇上梅雨的。富冈是位于天草下岛西北端上,向海面突出的一个很小的半岛尖上的城集。
  富冈是天草的大门,与长崎、茂木遥遥相对,自古交通发达。庆长八年,领主加藤清正因故将天草归还幕府,交换丰前鹤崎为领地以来,天草便为唐津领主寺泽所兼领,在富冈筑城置治,正是这时的事。
  城落成于天和、宽永年间,占有陆系岛之一部。武藏去的是庆长十七年,当时还只是一个不完整的山城。
  街道望着巴湾,向沙滩上展开。港湾里渔船和客船往来不断,当时已是天草的首府,号称天草第一的港都,非常繁荣。
  武藏住在叫做“福屋”的旅馆中。他那魁梧的躯干,奇异的风采,立即引起当地人的注目,传扬开来了。寺泽家派驻富冈的守备高佃忠兵卫极爱武艺,而且早知武藏的名望,知道了福屋里的这位住客便是武藏,派人来专程邀请他到了公廨。
  这里没有足与这位驰誉国内的大兵法家匹敌的人才。忠兵卫只是聆听了武藏的理论,他竭诚招待着武藏。他说:
  “务必请你搬来这里多耽搁几天。”
  但武藏却婉辞了,仍住在福屋中。这个旅馆,武藏非常中意,有点舍不得离开。
  武藏住的楼上房间,正对着巴湾。环绕着烟雨笼罩下的港湾,是白砂青松织成弧形的崖岸。海的对面,耸峙着岛泉的温泉岳。浮在雨中的点点帆影,也是别具风情似地。
  雨停后,武藏朝着与巴湾相反的沙滩信步走去。那里横亘着完全不同的海,是一望无际的大洋,不见一个岛影。拍岸的波澜汹涌,一直接连着中国海的洋面。
  过去武藏不论旅行何处,到处遭遇敌人,或为敌人所追踪,没有瞬息不感到剑气;但在这里,他丝毫没有那种感觉。与他相对的,只有大自然,只有海,只有山。船和人,也只是大自然中的一景物而已。
  武藏找到纸店,买回宣纸,磨起长崎所购的唐墨,描绘眼下展开着的巴湾风景。他所话的不是写生。是崖下泊着一艘孤舟——而船就是人。就是武藏自己。在这大自然中悄然浮在水面。但那不是偶然的存在。这是自然与人生融化为一的姿态——武藏花去了好几天的时日,所欲描绘就是这些。

  武藏展着画纸所想描绘的,是海边所泊的,杳无人影的一叶扁舟。
  “哦,真难!”
  他终于叹息着放下画笔。但他并没有灰心的样子,眼中闪耀着快乐的光。他的心中隐约地浮上悠姬的影子。他的探究人生,所借的只是一把剑:透过剑去看人,去看社会,去看世界。但奇怪的是眼底浮上悠姬的脸,便会涌上另一种探求的途径。那就是绘画的冲动。
  现在接触到富冈这美丽的大自然,假如不曾浮上悠姬的脸,他也许只知抚剑以求对策罢。借剑以求得的是真,借画以求得的是美。剑所追求的是永无止境的战场,笔所追求的是调和的境界。今日武藏所以搁笔,是因他无论如何努力,竟得不到所追求的调和。船是船,波是波,山是山,是各自孤立的。不,这些之间是彼此独立的,互相睥睨的。
  “喔喔喔,不成。我画的船倒象一把短刀,我仍抓不住船的真相哪。”
  武藏苦笑着自语。
  可是武藏仍很高兴。平时那么沉默寡言而没风趣的他,现在却微笑着同女侍们聊天。是女侍们的亲切,坦白,率真,才能使武藏这样随便的。
  女侍们会毫无顾忌地跑进武藏的房间,用轻松的语调,同他闲聊或口吟民谣。
  “老爷,太太呢?”
  “我只有一人。”
  “那么,讨个富屯的女人作太太罢,嗨嗨嗨……”
  “那也好,哈哈哈……”
  也有时这样开着玩笑。
  他也常想起阿通——
  “阿通,今生无缘,假如死后有知,必也……”
  这样满怀热情地自语。

  天草是天主教的海岛。这里本来号称天草五家:是天草,大矢野,志歧,上津浦,栖本等五氏所分治,都是天主教的支持者。秀吉时代,这五家被宇土城主小西行长借熊本加藤清正的援兵所灭,据为自己的领地。而小西,也是热心的天主教徒。
  缘此,天草早已来了天主教的神父,在各地建立教堂,设置学林,更有专为少年而设的学园,是与长崎、岛原并称的日本基督教发源地。
  天正年间,从葡萄牙输入活字印刷机,装置在“天草学林”中,遂使天草成为基督教文化在日本传播的重要基地。
  但天草的基督教,只有这一段是黄金时代。小西行长灭亡后,为反对基督教的加藤清正所领。继而又在唐津寺泽家统治下渐趋衰败,教堂也仅剩下志歧、上津浦两所了。这一年,庆长十七年三月,德川幕府首先毁灭京都的天主教堂,继而决心禁教,已有密令到达寺泽家。但天主教在富冈表面上虽呈败象,势力还相当强大,守备高佃忠兵卫那敢轻易下手。
  武藏寄寓的福屋主人夫妻两人,都是热心的天主教徒。其子次郎,天天从富冈沿海走十六町,到志歧的少年学园上学,接受南蛮的教育。
  那天武藏如厕,在走廊上见次郎看罗马字拼音的课本,名为“伊曾保物语”。次郎说,那是把南蛮语翻译成日本话,再用罗马字拼音起来的。次郎给武藏读了其中几篇,大概都是有关鸟兽等动物的寓言。武藏听了非常高兴,觉得长崎以来不怀好感的南蛮国,也同样流着人类温暖的血,是一个可爱的国土。
  伊曾保物语,就是今日的“伊索寓言”。童话是母亲的歌,人类都从这一个母亲生下来的。所以童话能温暖人的心,能把全人类融为一片。
  武藏想起故乡,幼时死别了的母亲的歌声,又在耳中复活了似的。
  梅雨期快要过去了。
  宿雨未净,武藏却离开富冈的旅邸,沿着海岸线南下。路在耸立的断崖之上,脚下是拍岸波涛。举目前望,是渺茫无际的天草滩头。
  从富冈至都吕吕里十一町,据说是平家败将所聚的村落。从此前行三十町,为下津探江;是从建武年间一直闻名的天草唯一温泉地。到青松白沙的白鹤湾头的高滨,计程二里九丁。
  武藏翻过山路,当晚宿在崎津。
  崎津是西海岸第一良港,到天草滩捕鱼的渔船荟萃于此,入夜笙歌处处,神女如云。
  从崎津动身,经一町田、早浦、久玉、到牛深已是第二天傍晚了。这里是天草的最南端,港外环峙着无数小岛,水深路险,是天草的南方门户。同时这里也是一个渔港,对岸——长崎、萨摩、肥后的渔船群集于此,是一个极富南国情调的港口。
  武藏从牛深搭船,泛舟于一平如镜的不知火海而北行,于第二天在下岛北端的本渡,舍舟登陆。
  本渡是天草五家中最强大的天草伊豆守的城下,前年为小西行长所灭。
  天草伊豆守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著名的“天草学林”,就是得他庇护设在本渡的。城陷时一度迁至岛原,但小西行长对天主教的忠诚不下伊豆守,时局安定后学林再迁回本渡,置备活字印刷机,除“伊曾保物语”之外,又出版了数十种罗马字拼音的课本。
  小西于关原之战依附大阪而灭亡后,本渡乃改隶于寺泽家的富冈守备麾下,置郡代(德川幕府直辖地的官名)治理。于是毁学林,逐教师,布教的中心便转移到富冈邻村的志歧去了。
  在此,武藏又为郡代某氏所发现,被招待到公廨中去。他们的谈话,自然转到兵法上去了。
  “近日,的天草虽找不到出色的兵法家。但过去也曾出过这方面的豪杰之士。前本渡城主天草伊豆守的客将,有一位名木山弹正的将军,当小西袭击五家之际,仅以五百之众,突击志歧城外集结着的加藤清正的大军,连捷两阵,几使当时以武勇著称的加藤军为之侧目而濒临崩溃……”
  郡代某氏似乎非常健谈,对武藏侃侃而言。

  小西行长是丰臣秀吉功臣中之佼佼者。天正十五年三月,征服岛津,平定九州后,秀吉以肥后五十四万石授佐佐成政。及成政失职赐死,乃以加藤清正及小西行长继成政之后,平分肥后。清正居隈本(即今之熊本),小西居宇土,而天草五家则准其各据旧领,归行长节制。
  天正十七年,小西重建宇土城,下令天草五家分担赋役。五家则谓:
  “吾人曾得太阁殿下(指丰臣秀吉)准予各安旧领之命令,所谓归小西节制者,乃专指军旅用兵而言,今为修复私城而征派人夫,碍难受命。”
  于是断然拒绝了小西的命令。小西一怒之下,遂诉诸秀吉。小西善言辞,竟说服秀吉首肯,准其便宜行事。
  同年秋,小西遂以三千兵攻天草派之长老志歧麟仙所驻只志歧城。然麟仙殊非庸碌,乘小西军在富冈登陆之夜,出奇兵突击,覆之。
  小西大惊,求助清正,且亲率六千五百众,与清正所率援军千五百会师,合围志歧城。据守本渡城之天草伊豆守种元,获得军报,即援兵五百,由客将木山弹正统率,急弛援麟仙。
  此时清正将攻城军事交与小西,他自己则率军据木坂,专迎弹正。天正十七年十一月某日拂晓,勇将弹正身先士卒,向清正的阵地猛扑过来。与天下的名将加藤对垒,他以为虽死尤荣,所以拼着性命冲去,把加藤军的头二两阵冲得四分五裂,一直向 中军进迫。但清正不愧为一代名将,虽眼见节节败退,仍颜色不变,端坐中军冷眼观战。
  弹正是早已望见他了。
  “唷唷,前面坐的想是中军大将,咱乃木山弹正是也,请将军一战!”
  他边喊着,舞动长枪,咄咄进逼。
  “啊啊,木山弹正来得正好,看我枪法!”
  清正蓦地站起,卷起他那单镰式的银枪,弹正的射击,势锐力猛,虽曾使清正穷于应付。但在枪法上,清正当时是号称天下无敌的名将,不知怎样给他抓住虚隙的:
  “弹正,看枪!”
  大喝一声,他那乘势而进的一枪,穿过铁甲,刺进了弹正的胸板。
  “木山弹正已死,军众们快快回头!”
  他不顾大叫倒地的弹正,随即传达命令,挥军反击。于是大势逆转,乘胜攻下了志歧。不久,本渡称也相继陷落,其余三家便举旗投降了。威震天草的五氏,就此灭亡。
  “这个故事怎么样?宫本先生。”
  “好极,好极。”
  “还有,上泉伊势守四天王之一的丸目藏人佐。也曾在这本渡称住过一个时期,寄寓在天草伊豆守处进修兵法的。”
  郡代又提起另一话题。

  “什么?丸目藏人佐先生,听说是人吉相良的藩士……”
  武藏感到意外。
  “不错,丸目一族,世代是相良的家臣,而相良家与天草之间,却另有一段因缘的。我喜欢根究旧事,是听地方上故老说的……”
  郡代乘兴,抵掌而谈;展开另一场历史上的成败故事。
  天文年间——距庆长十七年的今日,已是七八十年以前,正是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战于川中岛的时候。那时候的九州,正是肥后的龙造寺,丰后的大友,萨摩的岛津三家,势成鼎立的时代;各怀着进窥中原,制霸九州的大志。而问题却在肥后的向背:谁能取得肥后五十余万石的沃野,便能称霸九州,掌握住了进军中原的实力与机会。于是这三家便都虎视耽耽,相机而动以谋肥后了。
  当时的肥后,菊池和阿苏两家均已失势,分歧而为五十余家割据的局面。但虽是弱点毕露,这其间却有两位崭露头角的名将,使上叙三家的野心不能得逞。那就是阿苏家的旧臣,御船城主甲斐宗运,及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人吉城主相良义阳。
  这二人曾歃血为盟,互为唇齿,由宗运警备大友及龙造寺两家,义阳则专对岛津,阻其北上,使不能越雷池一步。义阳的领地原在球磨人吉,但当时则兼领八代、苇北、下益等三城。声势浩大,天草五家也托庇麾下,为之誓死效忠的。
  “——如此这般,本渡城主天草伊豆守居于相良的幕下。就为了这点因由,藏人佐才守寓与本渡城的吧。他在这里住了两年有余,进修兵法,后来投奔在京都洛东一带充任兵法指南的新阴流始祖上泉伊势守,上京去了。据老辈的传说,大概如此。”
  郡代所说的,使武藏很感兴趣。十七岁离家,十九岁上京——武藏比拟着自己的少年时代。 他于十六岁那一年,刀劈但马的豪强兵法家,十七岁投军石田一边的新免家,出征关原,虽打了败仗,但颇著武勇。战后回宫本村时与阿通相爱,是他十九岁的春天。
  “我正想绕道熊本前往人吉,拜访丸目先生请教兵法。现在先到了先生旧游之地,也是缘分。”
  “那么,丸目先生仍旧在世……”
  “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听说更见矍铄。”
  武藏因此急着要赶路了。他在本渡港口,搭上开往熊本坪井川口下游百贯石的便船。
  已是盛夏时节了。在烈日下,海水如靛,绿满岛屿;而那么多的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各尽其姿,煞是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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