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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女儿心

一

　　已是梅雨期了。武藏想趁未雨之前赶到天草，当天便搭上茂木到岛原小宾的渡船。
　　武藏离开小仓近十五天了，但长冈佐渡的府邸中，没有一天断过武藏的话题。长崎的风波虽未传到小仓，但福冈城下与黑田侯的那一点关节，小城道上与高田右兵卫的比划，早已传遍小仓城下了。
　　对武藏的一切，佐渡和夫人以下，家臣厮养，没有一个不乐得象己事一样痛快。尤以悠姬，不论如何细梢末节，也会使她亮着眼睛，胸前悸动不已的。
　　她是才气纵横，品性高洁，而且感情丰富，有着绘画与文学天才的十六岁少女。武藏是这位少女梦中的英雄。
　　古代的诗人在神话或传奇中，创造各色各样的英雄人物。悠姬也把武藏雕塑成梦中的英雄；不知畏惧的汉子，不屈服于任何事物的大丈夫，永远掌握胜利的男子汉。悠姬更希望武藏是一个一生不谈恋爱的男人。
　　"我也决不恋爱！"
　　在梦中，悠姬曾对着武藏旦旦而誓。
　　一天早晨，府邸门口来了一位远客。
　　出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轻武士，见了来客，呆在当地。那是一位远行打扮的妇人，年约二十三、四，虽然憔悴，但掩不住那高贵的风度：肌色如玉、目如点漆，是一位光彩夺目的美女子。
　　"请问小姐是哪一位……"
　　青年武士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是宫本武藏的近亲，名叫阿通，专诚求见相爷，敬烦通报。"
　　"好，请稍等片刻。"
　　青年武士慌忙进内向佐渡传达。佐渡正打点上殿，呷着茶与悠姬聊着。
　　"什么，武藏的近亲，阿通……哦，是了。"
　　佐渡会意。
　　悠姬眼睛一亮，但到底没有开口。爱慕着武藏，卧病在备后丙津的女子--这是武藏亲口说的。悠姬并没有忘记。而现在来放的就是哪个女子，悠姬也立即觉到了。只是阿通这名字，在京里的时候早已听过，却是以后才记起来的。
　　佐渡虽未明言，但在武藏未提阿通之前，也早已知道她的名字了。不，早已同她会过几面的。当时的著名武人，不仅懂茶道，喜参禅，而且乐于亲近各种技艺。歌舞伎在那时还是仅流行于民间的新兴艺术，但自古传下来的能乐及琵琶、鼓、笛等乐器，无一不为他们所欢迎。他们对于那些各流各派的本家，包着崇高的尊敬心理。
　　佐渡初闻阿通的名字，是在京都某一茶会上，从当时清源派横笛三名人之一的千草种彦口中听到的。

二

　　种彦是已过花甲的矮短老头。
　　"真是罕见的美人，是我以上的吹笛名家，有机会无论如何给各位介绍相见……"
　　他提起阿通的名字，接着便数说她的身世：
　　"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应因幡侯的邀约，归途因事绕道作州的宫本村。所谓事情，是我学笛时的以为师兄名叫直木近江的，后来离京到了作州，供职在吉野郡竹山城主新免伊贺守家。听说三十年来，直木一直隐居在宫本村中，所以发心顺路去一访故旧。"
　　宫本是从姬路经美作，从美作进因州的，作州道上的一个山村。种彦虽满怀着高兴去寻访故旧，但因近江已于七年前作古，妻儿相继逝世，只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女儿，跟着老仆夫妇艰苦地度日。
　　听了种彦的来意，那女孩儿便坚留着忠彦过了一夜。那天夜里，她拿出父亲的名笛吹奏起来。虽说自幼跟在父亲近江身边亲手调教出来的，但她那音调的美妙，拍节的准确，尤其是神韵的传情和深刻，简直使人不能相信是出于十五岁的少女之口，使种彦饶舌不下。
　　假如能让她继续进修，种彦认为她必能臻于上乘，自成家派的。
　　"早些打点上京，我收你做徒儿，寄住我家，一定把你造就而成有名的笛师。"
　　这样口头上的约定之后，他便回京去了。
　　转瞬又是几年，关原之战新免家归附了石田一边以致惨遭灭门之祸，而种彦也在离乱中把这个女孩子给遗忘了。但关原战后第二年春，她却突然来叩访种彦了。那时她已十八岁，是米塑玉雕一样的美人了。那就是种彦所推赏的阿通。
　　佐渡听完了种彦长长的一段诉说，不禁想了起来。作州宫本村，正是自己恩师吉冈无二斋的家乡。佐渡是无二斋手将军家的招聘留在京里时的门人，虽到宫本村去过几次，但记不起当地有这么以为名叫直木近江的著名笛师。但对幼时名叫弁之助的师弟，就是今日的宫本武藏，却记得很清楚的。
　　那以后他与这位师弟不曾再见，直至去年弁之助突然在京里出现，名字也改为宫本武藏，向父祖三代兵法家称著的吉冈一门挑战，连接毁了清十郎、传十郎、又七郎三人。
　　那次佐渡仍没有与师弟把晤的机缘，而武藏的威名则已震惊京洛，被称为恐怖的剑士，雷击的兵法家。听说是与武藏同村的笛师女儿，佐渡当时颇有感触。
　　后来在各家的集会席上，佐渡曾好几次亲聆阿通吹笛，而且得知阿通热恋着武藏的传闻。

三

　　最近武藏又亲口说起阿通仍未心死，寄住在备后的丙津养病。佐渡对她很表同情。而武藏却视热恋着他的阿通为武艺修业的绊脚石，无情地舍之而去，南下九洲去了。而现在，她竟跟踪而来。
　　"那位妇人远道而来，先让她盥洗了，领她前来。"
　　他吩咐应门的青年武士说。
　　"你也暂先回避罢。"
　　回头又打发悠姬下去。
　　不一会儿，洗净风尘，重整脂粉的阿通，被领了进来。她俯伏在佐渡之前。
　　"啊，阿通，好久不见了。抬起头来，近前来坐。"
　　阿通抬头说：
　　"相爷容光如旧，阿通深为庆幸。"
　　"不，我是老罗。"
　　"相爷一点没有变动，阿通才老了哪。"
　　"那里，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年轻美貌。"
　　佐渡望着阿通说。虽是衣着入时，化妆也很巧妙，但不仅掩不住病后的憔悴，而且一眼而知她心中蕴着苦闷和寂寥的心情。
　　"哟，相爷真会取笑。"
　　"哈哈哈，真是的。可是，咱们最后是在哪里见的面？"
　　"是在乌丸老爷的府上，那时相爷的好友兴秋殿下也在场的。"
　　"哦，是了。两年以前的事了。"
　　他们都沉浸在回忆中，谈了一会儿京里的旧事。佐渡当然知道阿通为什么来访自己，她唯一想探问的，就是武藏的事。但佐渡故意不提，他以为提起来反多为难，不知从何说起。
　　"阿通，我现在要上殿谒见君侯去了。你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去，慢慢的修养。今夜倒要听你阔别已久的笛声啦。"
　　话告一段落，佐渡乘机站了起来。
　　他吩咐侍女带阿通到厅旁的一室去。那里配置着镜台等化妆用具，炉中生着熊熊的炭火，还有铁罐等全套的茶具。
　　侍女把床褥铺陈整理出来，说：
　　"请躺着休息一回罢……有事请你随时招呼。"
　　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退下邻室去了。
　　阿通对佐渡的殷勤周到，挚诚的情意，不禁感极而悲，眼中热辣辣地。她在丙津养病时，是寄居在下关的船行老板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别墅中的，所以武藏战胜佐佐木小次郎的详情，很快便得到消息。同时回绝了黑田家的仕宦又踏上修业的征途也传到她的耳中了。
　　"武藏的心情真是令人无法捉摸的。"
　　阿通虽未痊愈，还是挣扎着起来，拖着病后赢弱的身体，到小仓找寻决斗时曾充武藏监护人的旧知佐渡家中来了。而在这，武藏也曾耽过几夜的厅傍一室住下了。

四

　　下午，从下关小林太郎左卫门的船行里送来装着阿通替换衣服和手边用具的行李。
　　阿通是从丙津搭小林船行的船先到下关，在太郎左卫门的店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才上佐渡的府邸的。她的人缘关系极佳，到处受人欢迎，款待。奇怪的是，为什么唯有武藏竟会对她如此薄情。
　　得佐渡的温情，阿通恢复了旅途的劳顿，晚饭后换了衣服，打扮起来要侍女带了去拜候夫人。
　　"请这边来，大家等着与小姐厮见哪。"
　　侍女领她进了客厅。佐渡换上家常便服，正在等着。
　　"怎么样，疲劳恢复了吗？"
　　"是的，多承相爷厚意………"
　　"家里的人都想同你相见，能不能吹笛？会不会影响你的身体？"
　　"不碍事的，今夜我会吹得大家都不要听了才止，请各位品赏………"
　　"哦，那才有趣。"
　　两人都朗朗地笑着说。
　　不久，夫人由侍女扶着出来了，阿通慌忙退到下首，恭恭敬敬行了初见面的礼。夫人说的话，也是满溢着温情的。接着，悠姬也来了，她的目光冷峭。佐渡开口说：
　　"阿悠，你该已耳闻的吧，这位是千草种彦的高足--青出于蓝的吹笛名家，享誉京师的直木阿通小姐。"
　　"是的，早已闻名了。"
　　悠姬的眼中闪过好奇的光彩。
　　"阿通，我的侄女儿阿悠，其实这只是逼人耳目，实在是那位你也认识的细川兴秋老爷的小姐。"
　　"哎，兴秋殿下的………"
　　"唷，你知道家父………"
　　两人这才相对而视：阿通原是充满着厚意的；阿悠也不再是初见面时那种冷傲的目光了。
　　"那么，泽庵师也知道的罢？"
　　"是的，认识很久了。"
　　"还有光悦先生………"
　　"那更承错爱的了。"
　　悠姬与阿通两人谈起京里的事都觉得津津有味。佐渡和夫人满高兴地望着年龄虽悬殊，但同样的有着不寻常的身世的两个少女。待她们的谈话也稿一段落，佐渡方才笑着说：
　　"阿通，给我们吹一曲如何？"
　　"是，我去拿笛………"
　　她到房间里取出装在古金兰袋中的横笛。笛上刻有"吟龙"二字，是她的父亲珍惜的古笛。笛是东方民族最爱好的乐器，长一尺四寸，七孔，能将感情随着一呼一呼倾诉而出，在任何乐器中，其敏感殆无伦比的了。
　　阿通半闭着眼，把嘴唇凑在笛上"它那幽幽流泻的音律--旋高旋低，不绝如缕。一回儿低沉，如深渊之潜蛟；一回儿高昂，如天马之行空。闻者为之屏息。连园中的古木，地下的青苔，也倾耳于她的笛声似地，悄然，阒然，万籁俱寂。
　　"笛声在向武藏倾诉，在寻找着武藏！"
　　悠姬的心底，这样细语着。不仅悠姬这样想，那虽是一阕古曲，但在佐渡与夫人的耳中听来，也有了同样的感触。

五

　　可是，到底不愧为名家，她的笛声不久便控制住了悠姬的心，引她进入无我之境，早已不复有武藏的影子，只是如痴如醉，使她逗留在艺术的三昧之中了。
　　阿通连奏了三曲。她的眼中漾着神秘的光彩，容光焕发，两颊上泛起红潮。待第三曲，千草种彦所作的白云之歌"吹奏成阕时，佐渡却说：
　　"呀，真了不起，是令人百听不厌的。但今夜太辛苦了，早点休息罢。"
　　"不，我倒一点不觉得疲倦。"
　　虽这么说，阿通的呼吸，已显得气喘吁吁了。
　　夫人和悠姬对于阿通的绝技，当然也不惜感叹赞扬之辞的。但这一晚上，终于谁也不曾提起武藏的名字。
　　翌晨，佐渡上殿去了之后，悠姬坐在走廊上沉思了一回儿，象下了决心似地，站起来走向厅傍阿通的房里。
　　"通小姐？"
　　"啊，悠小姐，请进来。"
　　阿通打开门，邀请悠姬进去。
　　"相爷上殿去了吗？"
　　"是的，刚才不久。"
　　"我也不曾去送………"
　　"那里的话………昨夜谢谢你，真好，你真是吹笛的天才。"
　　"哎，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倒是悠小姐的书法、绘画、文学，没有一件不精的，相爷着实引以为豪，而且年纪又轻，将来怕不成为紫式部或清少纳言那么古今闻名的才女。"
　　"谢谢你，通小姐！我真有那样野心哪。"
　　悠姬接着给阿通投以锐利的一瞥，说道：
　　"通小姐，你是不是找武藏先生来的？"
　　阿通烘然涨红了脸。
　　"悠小姐，有什么好瞒你的，正是这个意思。"
　　她的声音低得只能让自己听见似的。最初低垂着头，但，随即毅然抬起头来，张大两眼，胸前急剧地起伏着。
　　"武藏先生，是你的爱人？"
　　"是的，我们同在一村长大，青梅竹马的朋友。关原一战，主家新免全族灭亡，武藏先生离乡之夕，两心相誓，待他在兵法上功成名就之日，自必缔结良缘………自后我也立誓以笛立身，不久上京求师。"
　　"这几年来，我们相见，必以未来的欢晤为约；别时则心心相印。武藏先生是专心精进于兵法修业的。我们最后是在备后丙津的寓途分手。那时我病倒了，武藏先生把我寄托在熟人小林太郎左卫门先生的别墅里，他自己则为应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比武之约，就此离我而去。"
　　阿通对妹妹一样年轻的悠姬，鼓起勇气追述往事。

六

　　"那时武藏先生曾同你约定，不是说打赢小次郎之后一心仕宦，同时与通小姐结婚的吗？而竟………"
　　阿通禁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来。
　　"我知道的，通小姐！"
　　悠姬也忍不住含泪说道：
　　"可是通小姐，你为什么不伸展自己笛的天才呢？丢开一切，一心为了艺术………"
　　"啊，悠小姐！"
　　阿通吃惊地，仰望这为天真的少女。
　　"你可不是视恋爱比艺术更重………"
　　"悠小姐，没有办法的事。我何曾没有这样想，好几次鞭挞着自己，可是，可是……"
　　"哎，何必如此呢？"
　　悠姬叹息着说。
　　"将来，将来你也………"
　　"不，我是一生不恋爱的，已经发过誓………"
　　"哎哎！"
　　阿通不觉破涕为笑。
　　"对武藏先生………"
　　"什么？对武藏先生……"
　　阿通愕然反问。
　　悠姬脸上一红，但立即大胆地转口说道：
　　"通小姐，你不是想知道武藏先生的事吗？我来告诉你罢。"
　　"那该多好，悠小姐。"
　　阿通满怀高兴地说。
　　悠姬把小次郎比武前后的武藏动态，直至叩访佐渡的腹地为止，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她说到武藏与阿通的关节。
　　"武藏先生也曾把对你的誓约向我们说起过的，但他说那只是痴人说梦。他说赢了小次郎只是跨过一座险恶的山峰，前面仍耸立着修业的另一峰巅。出仕为官和取妻成家，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哎哎！"
　　"那时叔父曾说，通小姐太可怜了。武藏先生却回道，那是没办法的事，我是以剑为生的人，我所走的是险恶的战斗之路，只容一人独行踽踽的小道，是要离开亲人的冷冰冰的羊肠鸟道。"
　　"哎，每次，每次，都这样说着把婚事给延搁下来的。"
　　阿通被鼓动勇气，好不容易自语似地说。
　　悠姬却毫不容情地继续说道：
　　"武藏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生不能结婚，也不能恋爱的一个人。所以我也立誓一生不谈恋爱了。"
　　"你也？"
　　"我喜欢武藏先生，我希望他永远战斗下去，成为日本第一的兵法家。而我也不输他，决心成个伟大的女性。"
　　"啊啊，悠小姐！"
　　"通小姐，你也把对武藏先生的恋爱断了念的好，你不是有着吹笛的至高天才吗……一心一意向这条路上走去如何？也与武藏先生向剑道前进一般。他一定说，你是他修业上的障碍哪。"
　　阿通忍不住放声哭了。

七

　　阿通终于旧病复发，又躺下了。
　　那么山盟海誓了的，武藏的心境却又突然转变--这虽是已够悲哀的事，但尚非全在预期之外。武藏那永无止境的上进心，一直把阿通的婚事给延搁下来了。这次假如依旧如此，阿通暗地里下了决心，再等待时机。
　　最难忍受的，是悠姬那不象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的，毫不容情的批判。
　　"为什么不能一心一意专向艺术进展？"
　　这句话是够刺激的。阿通自己，也曾在恋爱和艺术的夹缝中挣扎过来，尝过太多的辛酸了。
　　"武藏是一生不谈恋爱，不会结婚的男人。不，非得是那么一个男人不可。"
　　这虽是悠姬对武藏的期望和理想，事实上，阿通是比谁都清楚的，武藏确是这样一个男人。可是阿通却把这深埋于心底，紧闭住眼睛，不愿目视这样的武藏。而悠姬则坚强地说：
　　"你的恋慕，在武藏先生是很大的负担，是修业上的障碍，对武藏先生你还是断了念头的好些。"
　　哎，这也是阿通时常想到，而且为了放弃恋爱，也曾三番两次下过必死的努力的。可是，可是，惶论断念，毋宁更煽起炽烈的情焰。而且为了爱情奉献了整个身心，而今一缕如丝的微弱生命，如不投向武藏，又何以滋润以维此残生呢？
　　悠姬只是说明了真相。但那是冷冰冰的，毫无假借的宣告。知道武藏的人，多半了解武藏是对女人无情的汉子，是严厉冷酷的铁汉，但没有人对阿通率直地这样表白。他们谁都对这纯真而美丽，为爱情献身而又慊然于怀的阿通，寄以满腔的同情。
　　而悠姬却把这些话大刀阔斧地，毫无隐讳地宣告了。是什么力量让她敢于这样做呢？
　　"悠小姐也爱着武藏先生的，也许武藏先生也………"
　　阿通随即直觉地感到了。而这，对她正是致命的一击。
　　阿通是被这一击而溃，再也无力挣扎了。为了思念武藏，把她从丙津挨着送到此地的生命的残余力量，霎时崩溃了。虽在小姑娘面前，阿通却毫无顾虑地哭倒了。
　　"悠小姐，你太那个了………太那个了，阿通没有武藏先生，是活不下去的！"
　　她失神地，叫起来。一阵呛咳，涌出一口鲜血。
　　悠姬惊惶地叫来侍女，她自己也哭着跑回房中去了。她象偷看了出乎意外的，人生的深渊。
　　"爱情竟一至于此！"
　　她惊骇，她惶惑，但她仍不屈伏。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这样对通小姐才是幸福的。武藏先生到底是不能恋爱的，我也一生不谈恋爱！武藏先生以剑，我以画………"
　　悠姬边哭着，心中毅然坚强地自语着。

八

　　那天晚上，佐渡向悠姬问道：
　　"阿悠，你有没有向通小姐说起武藏的事？"
　　"是的，通小姐那么急着要知道的样子，伯父又不提起………说了不可以吗？"
　　悠姬反问着说。
　　"不，没有不可以，到头来还是非说不成的。啊，真可怜！"
　　"我真替她可惜哪，有那么高的天分，通小姐为什么不一心一意向笛艺精进呢？任你无论如何苦追，武藏先生是决不会回头的………"
　　"你的话固然不错，但斩不断的是男女情爱，你叫她有何办法。"
　　"看通小姐的情形，确是如此。"
　　"你要怜悯她。"
　　"是的。可是伯父，我是一生不谈恋爱，也不结婚的，你说好吗？"
　　"哈哈哈………哦，也好，也好。"
　　佐渡边笑着，模模糊糊地回道。
　　悠姬退小自己的房间，先是取出绘画师傅光悦所绘的画册，临册学习笔姿。但突然心血来潮似地，放下画笔，从书柜中取出"源氏物语"，一直读到更深夜沉。
　　第二天，寺尾新太郎等--与武藏有师弟之约的五个青年来访。他们被称为"武藏五人团"，深得佐渡的信任，视如左右手。照着武藏的嘱咐，充任悠姬的护卫。
　　他们都一样仰慕着悠姬，但没有一个人敢怀着男女的私情。在不知何时来袭的暴风之前，守护着这位品格高尚而美丽的少女，这一使命在他们是视为无上的荣幸，足以净化他们的心灵的。
　　他们到府邸时，必定扣访悠姬。这在悠姬，也引以为乐的。
　　他们自己人之间，称悠姬为公主，而这称呼是更能贴合他们的使命的。
　　"公主，那天夜里宫本先生所说的妇人，听说到府邸来了。"
　　新太郎首先开口说。
　　"是呀，通小姐，是京里闻名的横笛名人。可是多病多灾………真是可怜。"
　　他们的谈话，从武藏与阿通之间的关系，发展而成恋爱论。他们以是青年，当然了解武藏的心境，对阿通深表同情，口气上是赞美恋爱的。
　　悠姬给他们一瞥，静静地说：
　　"各位的意见与伯父一样，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会不懂这种心情的，真是气人！所以昨晚我又把'源氏物语'重读了一遍。"
　　窗外的绿叶映着强烈的夏日，房中充满着一片翠绿。

九

　　"各位有没有读过源氏？"
　　青年们红了脸，摇头不响。要知熟读论语、孟子等汉籍，但置日本古文学于不顾，是镰仓时代以来一般武士阶级的风尚。
　　"源氏物语是日本平安朝时代的著名文学，是女作家紫式部的著作。"
　　悠姬热情洋溢地说：
　　"那时，朝廷里有一位名叫光源氏的王爷。源氏物语中所描写的，就是那位王爷从少到老与很多女人的恋爱故事。光源氏人既标致，而且是个多才多艺，肯在女人身上下工夫的权贵人物。他向一个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求爱，而那些女孩子竟好不迟疑地向源氏奉献爱情。那些恋爱的对象，几乎全是有才能，有教养的美女子，让各位看见也必定喜欢的。…………"
　　悠姬像向五等人挑战似地，又给了他们一瞥。
　　"那本书上所描写的，就像我这样的小姑娘读了，也会感受到爱情的喜悦、悲哀、寂寞和烦闷，为了那些　　女儿们朝朝暮暮绽开的爱情之花，而打动心扉的。
　　但隔了很久很久的昨夜，我又把那本书细读一遍，感到无限的憎恶。以权位与美貌为武器，一个一个独占女性的源氏固然可憎，但最令人悲愤的，是那些女性的态度，除了恋慕男人之外什么都不想。她们唯有针对源氏的爱情生活，勾心斗角，竭智尽虑。你想，她们的一生岂不是仅系献媚权贵的，爱情的奴隶，恋爱的牺牲品而已吗？各位难道说女人只是为了满足男人的爱欲而存在的吗？难道女性就不能同男性一样，得以经国济世，建功立业，或者创造艺术了吗？我要拼命努力决不输给男人，让自己成个了不得的画家。各位会不会反对?"
　　"不,公主!赞成使至."
　　接着,青年们更是口口声声地叫道:
　　"不仅仅是绘画,也请精进文学。"
　　"政治上也请尽量发展！"
　　悠姬亮着双眸。
"所以各位，我虽同情通小姐，但站在女人的立场来看，却不能赞同她的恋爱。假如女人的恋爱是那么没我的境界，我是不恋爱的，不，我曾立誓一生不恋爱的，各位知道我的心意吧？"
　　"知道的，公主！"
　　青年们耸肩叫道，他们像是受了很大的感动。有这高深的教养与才能，而且一生不言恋爱的美丽的少女--这才是永远的处女塑像。他们的心中燃起了圣火一般的赤焰。
　　而且为了维护这位公主，抛头颅，洒热血，与来袭的风暴作战。这在他们是无上的快乐，是男儿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你们来吧，我们誓死守护这位公主！"
　　他们像是对着那未来的敌人，胸中涌起沸腾的热血，在心底怒吼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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