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章 第十一章 追
踪 这时,正觉寺后燃起一片红光,是甚内放的火。这是正觉寺第三次的走火了。 武藏草草拭净双刃上的血迹纳入鞘中,不顾铃姑疯狂的哀号,急急赶去。 在这劲风之下,风趁火势,火助风威,一刹时便火舌缭绕,裹住了整个草庵。这是甚内的信号。岸孙六所率领的荷兰武士团,正在山冈后埋伏待机,约定了一见烽火便向正觉寺推进。道智和尚把如来佛像抱在胸前,座头森都背着琵琶,武藏仍是那一身远行的装束,背着轰隆辟拍正在燃烧的火焰,静静地站着。三人一样沉着,在他们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慌张和恐惧的影子。森都本来是大友家臣田原绍忍的一族,原名武原深藏,也是个出名的武士。
“怎么样,先到那里去暂时安身罢。” 道智和尚回头望着燃烧中的火焰说。 “不——和尚,大队人马快要攻来了,待他们会齐,一起歼灭了再走罢。现在我们一走,他们倒以为我们逃走,助长敌人的气焰,以后的麻烦就多了。”
武藏已预感到第二批敌人来袭,阻止着说。 “是极,是极,在这里让武爷决了胜负再走不迟。”森都接口说。随即,他耸耳倾听着四面的动静。道智和 森都当然知道武藏不属于西班牙或荷兰的任何一方。但他们却也感到今夜的事,决非仅是一场误会,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两人除了袖手傍观之外,别无良策。
地面上传过来杂沓的脚步声。 不久,火光中出现了无数的人影,他们手中的白刃,宛如浪头般冲着三人而来。先头的四、五人,已经迫近得只有三五步了。
“武藏听着,我乃筑紫荣门的门下,棚桥一虎的便是。” 其中一人,叫唤着报了姓名。 “噢——” 武藏应声拔出大刀。背着火舌兀立着不动的武藏,威武雄姿宛然如不动明王,火焰的呼啸,就象他的怒吼似地。被他这气概所慑服,对方的人群不觉塔塔塔,摇晃着倒退了几步。
一步,二步,三步。武藏挺身向前。武士团连连地又向后退。武藏一刀劈死荣门于当地的手段,早已探种在他们的心中。现在他们所恃的,只是以多取胜,相信团结的力量罢了。
武藏提刀在手,双眼怒睁,一瞬不转地瞪着众人。他们又倒退了四、五步。从武藏全身散发出来的腾腾杀气,象一把轶槌,粉碎了他们的团结。这班人所恃的只是人多,比不上天主教武士有着狂热的殉道精神。这样一来,便斗志全消了。
武藏把大刀“拍”地一声纳入鞘中。 “哦,走罢,座头……” 武藏朝着狭仄的小路,静静地迈步向前。道智和尚和森都随在他的后面。浪士团向西散开,已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了。但在十多步外,经过一个草丛边时,武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拔刀向丛草深处一劈。
“唉啊!” 一声惨号,一条人影连窜带滚落荒而奔——那正是躲着未去的岸孙六。 紧裹在火焰中的正觉寺,轰然一声塌倒下来,激起一阵的火沫。
余烬染红了半空。走了不到平里,是一片松林。从那里下坡,便是城内街道。这时,街面和港湾,都深深地沉浸在睡眠之中。 武藏打头,三人在夜风吹拂中静静地前行。
突然,一团黑影拦住在武藏的前途。 “等着,武藏!到这长崎来,你那目中无人的举动,神人共愤,决虽宽贷。好好地拔刀相见!” “报上名来!”
“死在你手中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血盟好友,霞右太卫门。” “深堀的兵法家,雷电十五郎。” “雷电源太郎。” 这三人中,最后一人,还是尖锐的童音。背后围着十四、五个黑影,该是他们的门下吧。
“郑重地声明在前,同行的两位出家人,与武藏毫无关涉,切莫错伤!” “当然,敌对的只是足下一人” “好,那么……” 武藏稍一挫步,紧闭着嘴巴。他的手没有触及刀柄,也不曾挺身耸肩,更没有运气作势的模样。但一触即发的剑气,已凛然弥漫于夜色之中。
霞、雷电两人,都是屈指可数的第一流剑客。源太郎虽仅是十九岁的少年,但早是有长崎小天狗之誉的能手。三人形成半圆,咄咄逼近前来。他们是想用那压人的气魄,击破武藏的架式。但武藏的身架,有如铜墙铁壁,是无懈可击的。面对这三人,虽以武藏之强,竟也找不到一丝漏洞。
双方瞪目相对,各不相让。但以一对三;假如其中一人决心牺牲,有利的还是人多的一边。 “嗳~啊!” 霞右太卫门蓦地舍身向前,运用全身劲力向铁壁猛扑过去。那是鲁莽的一击,右太卫门的大刀凌空而下,但被武藏的长刀拦腰格开了。
这一刹那,雷电十五郎的钢刀乘虚而进,呼呼地迎风砍向武藏的顶门。但也被武藏的大刀给挡去了。 源太郎借此沉身一跃,拦腰砍过去。武藏刚格开十五郎凌空而下的钢刀,间不容发中挑开源太郎的兵刃,就势回过刀来向源太郎砍去。
这是武藏得意的一击,是必死之剑。 奇怪的是这一剑竟铿锵一声,被招架住了。 “呀!” 武藏颠了一下手中大刀,张大了两眼。右太卫门以为机不可失,从他的身后一刀砍下。武藏轻轻一闪,使躲开了。
他睁大了那对奇光闪耀的眼,瞪住在源太郎脸上。 源太郎早已如被毒蛇瞪住的青蛙一般,呆呆地钉住在当地。但你看,他的手上!竟似传了武藏的衣钵,右手上紧握着大刀,左手提着小刀。
这时被武藏一刀挡开,向前踉跄的雷电十五郎,煞住了步,回头从斜次里向武藏进迫。霞右太卫门也掉转头来与源太郎并肩而立。武藏还是兀立不动。但无懈可击。
而这时,四边起了一阵骚动。 “捕快来了!” “是奉行所的捕快!” 十五郎和右太卫门愕然,跃后二三步,向山下望去。来的正是捕决,手擎奉行所长柄提灯的一队人马,正朝山陂上跑来。
当时的奉行是长谷川左兵卫藤广。代官司行政,专管理异国的贸易。奉行掌治安,兼握兵符。所以代官得由地方上的士绅充任,奉行却是上头简派的大吏,权力远在代官之上。
左兵卫的内心虽是反天主的,但当时全面镇压天主教的命令还不曾正式颁布,而长崎又是天主教徒的黄金城,对天主教的直接压迫,更需要考虑了。他们取缔的对象,毋宁是主家没落,已无俸禄的那些不良浪人。就德川幕府而论,天主教是对外问题,浪人才是内政之癌。浪人就是今日所谓的无业游民,而且是带刀的危险人物;幕府的治安对象,是置取缔浪人在镇压天主教之先的。
象武藏那样著名的兵法家,或在城内设坛授徒的剑客,虽在黑名单之外,但霞右太卫门、雷电十五郎的武坛里经常进出的,多半是从各国流浪而集的浪人,很多素行不端的武士,早在奉行所的监视之中。而私斗更是有违禁令。
“退!” 右太卫门首先嚷着向坡上溜走。 “武藏,今天的胜负暂时寄着!源太郎走罢!” 十五郎慌忙追上右太卫门,跑了。门人也跟着急急忙忙地四散逃奔,没入黑暗之中。
但源太郎却手提着双刀,踏着架式动弹不得。武藏仍紧握着大刀站在当地。武藏并无杀死源太郎的意思。这时武藏二刀流尚未完成,自然尚未自号“二天”,公然的自称二刀流。但在自己之外尚有人使用双刀,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而眼前这个无名少年,却用双刀挡开了武藏的剑。这使武藏既惊且奇,不觉忘了自己,死瞪着少年。 捕快渐渐逼近前来了。 武藏突然惊觉,随即和颜悦色的问道:
“你叫源太郎吗?” 但在这一瞬间,源太郎如突然恢复了自由的小鸟,倏地跳开,掉头向草丛中飞奔去了。 “等着!等着!” 武藏急急地向源太郎身后追去。
跑不上三二十步,见一条黑影从草丛中窜出,看见武藏,急忙忙正拟逃走。武藏边跑着,举起手上大刀斜劈过去。 “呜——呀!” 一声低沉的惨呼。武藏却不顾这些,望着前面一箭之遥,驼着背飞奔前去的源太郎疾追而去。
这时一阵阵刮起正觉寺的余烬,在它那摇曳不定的火光中,两个分开杂草没命疾走的人,象影子一般给照亮了。 最初是没路的荒野,越过山冈,横渡溪谷,到了一条山径时,正觉寺已远远的落在脚下了。
在追逐中,两人都已把大刀纳入鞘中,呼呼地喘着,脚底也慢下来了。 武藏当然没有杀源太郎的企图,只是想知道源太郎使用双刀的详情。但从武藏的大刀上,眼神中,全身涌出来的那股热焰似的气魄,结成一缕杀气,把少年的魂魄给吓得摇摇欲坠。
可怖!他只是没命飞奔。 “源太郎!” 源太郎的脚步迟缓下来,武藏才发声呼喊。但那少年未摆脱恐惧心理,听到呼喊,心里一震,又没命地拔腿狂奔。
武藏更不放松,默默地随后追逐。到了上坡路,源太郎的速度渐渐减低了。 “源太郎!” 武藏一喊,源太郎又喘着气没命疾驰,象被死神紧追着似地。
这样紧一步宽一步,跑上山坡到了山崖的顶巅时,源太郎已是筋疲力尽,全身软瘫,蹲在地上了。东方已发白,泼刺的晨风,随着阳光荡漾。 “源太郎,为,为什么尽逃?”
调了一下喘息,武藏微笑着走近前去。 源太郎绝望地,喘息着叫道: “你杀罢!” 随即闭上双眼。 “不,源太郎!我不是为要杀你才追来的。”
“……” “有一件事,非得向你问个清楚不可。” 源太郎这才睁开眼睛,仰头望着武藏。 “当我向你砍下那一刀时,你曾拔出小刀很巧地挡开了。”
源太郎的眼睛,微微地闪动。 “源太郎,不要气馁,站起来!” 源太郎颤着肩头仍在喘气,但经武藏这厉声一叱,宛如受魔术似地,反应地霍然站起来了。
“可是源太郎,那时我假如再紧接着砍下第二刀,你又如何抵挡呢?” 源太郎的眼睛霎时发出亮光。 “源太郎,接接看!” 武藏大喝一声,拔出大刀。刀锋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现在源太郎已知道武藏没有杀意,恐怖心理不复存在;而武藏那真挚的态度,兵法家一丝不苟的精神,宛如电击似的使他感奋。 这一代的剑豪正在试炼自己——这样了悟时,他的青年热血沸腾了。
源太郎默默地拔出双刀,立定门户,以刚才用左剑挡住武藏大刀的姿式。武藏把大刀拟在用心,他的双目如电,射在源太郎脸上。虽说只是比划,用的是真刀真枪,武藏手下还是毫不假借的。
“源太郎看刀!” 刀光一闪,武藏的大刀腾空高举,望着源太郎脑门砍下。拍,一阵火花四散。武藏的刀,被交叉成十字的源太郎的双刀给挡住了,被夹住在双刀之间。
“唷,好俊!” 武藏仍那么立着不动。 “源太服,这以后怎么解拆?” 咬咬牙关,源太郎的脸色铁青,呼吸急促,额角上的汗涔涔而下。他所接住的武藏的大刀,竟如千钧之重,压着下来。
“源太郎!” “先,先生,不成了!” 源太郎好不容易挣出这么一句。 “好,到此为止。” 武藏轻轻地抽回大刀。源太郎踉跄后退,也收了双刀。
“源太郎,坐下来休息一回。” “是。” 武藏揩了汗,深深地吸了一日早晨的清气。他待源太郎的呼吸匀了,才一本正经地问道:
“源太郎,你知不知道我使用双刀?” “是的,听说起过的。” 源太郎柔顺地回道。 “刚才你使的双刀是怎样来的?别人教的?还是自己发明的?”
“是外祖父木岛藤左卫门教的。” “木岛藤左卫门?” “前年亡故了,是深堀的乡土。听说外祖父年轻时,一位肥后相良的兵法家,叫做丸目藏人佐的巡回到了深堀,曾在那里设坛授徒,住了一个短时期。外祖父就是那时拜的师,双刀也是跟那一位兵法家学的。”
“什么?丸目藏人佐!” 丸目藏人佐——上泉伊势守门下的八剑士:柳生石舟斋宗严(现将军家武术指南柳生但马守宗矩之父)、匹田文五郎、神后伊豆守、那河弥左卫门、穴泽净贤、奥山孙次郎、小笠原玄信斋等八人之中,他与柳生、匹田、穴泽同列为四天王之一。
只是因他一直蛰居九州僻地,而且退为小藩之臣,后半世都隐居在球磨人吉,成了传奇的人物。武藏当然久闻其名,那次访石舟斋于柳生庄中,也曾从石舟斋口中听到过他的经历和轶事。
可是丸目藏人佐曾发明双刀艺倒是初闻,更引起武藏的兴趣。但藏人佐是前一代的人物。 “他是闻名全国的高人,听说与前年作古的石舟斋同庚,不晓得是否在世?”
武藏自语着说。源太郎却接口回道: “这长崎城内,有代理相良藩作异国贸易的商馆。据近日到商馆里来的藩士说,丸目先生今年已七十三岁,自号入道彻斋(入道,有“居士”之意),整日搬弄泥土,专心耕地的开拓。”
“啊,那么仍在世!” “是的,老来更见矍铄……” “啊啊。” 武藏满含喜悦的说: “源太郎,你从外祖父处学得的双刀手法,共有几多架式呢?”
“先生,那还够不上称什么架式,只是告诉我乱战中使用双刀之利,教了我一手两手罢了。而用在实战上,今天还是第一遭,不知不觉间拔出左剑来的。” “哦。”
“不过祖父曾说,丸目先生本人已得双刀秘法,不知宫本武藏的双刀如何?” “啊,该是这样的吧。” 武藏迎着刚从对面山峰涌着上来的太阳,双眸炯炯地站着。对面那座山,从长崎城里,是隔着后面的港湾高耸着的。
“那好象是岛原的温泉岳罢?” “是的,这里是田上岭。这条路叫茂木街道,脚下看得见的,是茂木滩头,到岛原、天草去的渡船,便从那里出发哪。”
回头下望,是天主教的圣地,南蛮船的港湾长崎,在晨曦中灿烂多姿地尽人眼帘。 “源太郎,累你吃了苦,不要记挂吧。我想去茂木,再转肥后。”
武藏傲然说。 “是不是去会丸目先生?” “哦,打算先去熊本,无论如何一访丸目先生……” “先生!” 源太郎肃然端容,双膝落地叫道:
“请先生答应收我列入门墙。” “收入门墙?” 武藏给源太郎投以锐利的一瞥,但旋即和颜悦色地点头说: “可以,我原想将来在京阪一带定居下来的,到时候再招你前来。有缘的话,你来找我也好。我与你父本无私怨,幸好双方各未受伤,由你为我致意罢。”
“是,谢谢师傅。我一定来找师傅,家父也会为我高兴的。” 源太郎激动地在胸前划了十字。 “哟,你是天主教徒吗?” 武藏讶异地望着源太郎。
“师傅,不可以吗?” “不不,没有什么不可以。信仰是自由的,佛祖也好,上帝也好,随你自己的意思皈依便成。我是这样想的。” “师傅是信佛……”
“我吗?我与佛祖和上帝都没有缘。” “鸭甚内先生曾说师傅是为了扑灭天主教徒才到长崎来的。” “哈,哈,哈……甚内又宣传,说我是为扑灭反对天主教的荷兰浪士团而来长崎的哪。”
“嗳,有这等事……” “源太郎,甚内说得不错,我杀无主教徒,杀佛教徒,也杀荷兰浪士团。对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荷兰人、谁也不饶。我也许是以全人类为敌的。爱人和徒儿,也许同样的视我为敌。源太郎,我是这样一个人,你还敢拜我为师吗?”
“师傅,我永远是你的徒弟。” 源太郎说着,不觉悲戚地啜泣起来。 武藏的话,是锐利的,严酷的,象冰一样冷峭。他那魁梧的身躯高耸着,象覆盖着白雪的山峰一般。而在这位真纯的天主教徒的少年眼中,不知为何,他是这世界上最最悲哀的,最最不幸的一个人。而竟又是那么令人可亲、可爱的人。
“哈,哈,哈……” 武藏爽朗地高笑着说。 “源太郎,不必难过。我还是爱徒儿的。今后对天主教徒也许会一天严厉一天,好好地当心过日子罢。”
武藏轻轻地抚着源太郎的肩膀。 “那么,后会有期!” 他掉转身驱,背着长崎,朝着茂木滩头那边,横过山腰,大踏步的走了。不悲别离——象武藏自己说的,他是不再回头的。
这时,甚内正躺在异人馆的一室中接受外科手术。在草丛中挨了武藏的轻轻一刀,把他的右腕给齐根砍断了。铃姑站在手术台傍,给甚内长着胆。 而在另一处的异人馆中,岸孙六也正在接受异人的治疗。武藏的一刀,打斜砍去了他的右眼。
那天下午,教堂里的钟声低沉地响着,盛装的神父和穿着丧服的异人,给一群白头巾的教徒围绕着,随在几具棺木之后,徐徐地前进、棺中装的,是武藏刀下送了残生的麦德勒斯船长和天主教武士的遗骸。
这样,甚内对武藏的一切计划,是全盘惨败了。另一件使长崎市民惊讶不已的,则是刚进口的荷兰商船金星号,突然扬帆出港了。 荷兰国王的特使布尔瓦,知道在长崎上陆危机四伏,只得启碇而去。据官文书上的记载,布尔瓦谒见德川家康面呈国书,是距此数月之后,那一年的八月某日。
道智和尚和座头森都,当天便踅回正觉寺整理残烬,准备重建草庵去了。 次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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