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章 第十章 满天云雾 武藏直至入夜之后才踅回正觉寺。那是孤零零搭在荒野中的一间茅屋,事实上只是一间草庵;但在当时的长崎,却是独一无二的佛门坛场。 住持的道智和尚是六十开外的老僧,与武藏在京都认识而成知交。“一向宗”本来可以娶妻成室,但道智一直独身,只与一个哑巴的佣人,一同过活。 “游兴这样好,等着你吃饭哪。” 道智和尚亲自搬出酒菜,款待武藏。当时的长崎市民,差不多全信了天主,这寺里的檀越,真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可是道智和尚还是坚强地守着这唯一的佛门坛场。 海风拂过草原,从窗户流泄进来。饭后,武藏拿出白天所买的唐墨和毛笔。 “和尚,你看这锭墨怎么样?” “唷,这是唐墨,好俊的东西。不过你去买墨倒真是难得的。” “我想绘画玩儿……。” “绘画?那更奇了。” “只不过是外行人涂鸦画几笔,打发时间罢。” “原是呀,只不过是外行人涂鸦画几笔,打发时间罢了。” “不,现在不成。我只在好象会有什么时候用到它,经过唐人店时顺便去买了一支。” “哦,这样,那也好。对佛家,我也希望你这样——总有一天会产生信心,这样想便好。” “哦,这个……当然我没有怀疑神佛的存在,但委身神佛,在我这一生怕是难做到了。我是被诅咒的,有时且与神佛为敌。” “与神佛为敌?嗳,那倒有趣。” 道智和尚微笑着,他是对任何事都是逆来顺受的。 “听说——” 道智和尚换了话题。 “昨天晚上,城里有好多人被杀。” “和尚,说老实话,我也杀了四人。是到这里时,半路上,为了自卫,没奈何哪……” “噢。也好也好,那也好!你走的原是这条路……” “和尚,也许还得多杀几个哪。” “杀罢。我倒也想看看你的手段。” 在南蛮码头闲步时,武藏感到层层的剑气裹住了自己的四面,如虹斗志便随之涌着上来。 可是,奇怪的是到了唐人店前看见笔墨时,偶尔想起绘画。而且同时,小仓悠姬的模样儿,如影般浮上眼帘。
道智和尚又换了话题。 “武爷,记得曾有一位妇人苦苦地恋慕着你的。” 他指的是阿通。道智和尚原是西本愿寺的知客增。当时的武士中稍有头脑的,为了修身潜性,经常与各宗派的高僧交往,或研茶道,或谈禅理,也是那时候的一种风尚。在京都时。武藏也同很多僧侣为友,道智正是其中一人,所以知道阿通对武藏的哀恋。 瞑目沉默了一回,武藏的脸上闪过一瞬的苦恼。 “她在备后丙津养病。我们两人终须走的各自不同的两条路,现在不提也罢。” “是的,是的,那也无可奈何。” “和尚!” 武藏突然端容叫道。 “我在这里,怕会给你带来麻烦。一个视我为深仇大敌的人,与这里的武士结伙要取我的性命,似乎非得我不甘心。而且竟是意外的势盛……不,一股难以遇料的杀气,正充塞着这个城市。我想就此告辞了。” “哈哈哈,这点不必考虑。” 道智和尚若无其事地坦然说: “武爷,袭击的目标不只在你哪。小庵曾两次被暴徒突击,纵火……” “你说的暴徒是——” “城里天主教的喽罗哪。别处是佛教徒捣毁天主教寺院,这里却适得其反。他们视这里是耶稣的圣地,而我们则是秽蔑圣地的异教徒,哈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 “异国的火焰正逼近这里而来,象武爷你,正是异国剑尖所指的目标。唉,等着看罢,很快便分晓了。”
道智和尚正激昂地说着,外面有了脚步的声音。 “道智师!” “是座头(盲音乐师的尊称,相当我国春秋时代的‘太师’;又法师首座亦尊称‘座头’)吗?稀客早回来了,快请进来相见” 门开处,进来一人。 “啊,琵琶法师!” 武藏不觉低声叫道。 “嗨嗨嗨,真的回来了。武爷,昨天请恕唐突,想不到您与道智师竟是旧号……” 是在火见岭上分手的,那位敏感的琵琶法师,边说着向武藏叩头行礼。 “昨天多承见告,幸好托庇无事,便到和尚这里来了。法师与和尚亲近,竟也出我意外。” “武爷,你刚出去。他便来了。我再给你们介绍罢,我们这里称琵琶法师为座头,这一位是庄头田原森都,原是天主教的魁首,现在一变而成天主教翻筋斗的始祖,好有趣的人物。” 道智和尚笑嘻嘻地说。 据说:正觉寺原来叫做三寿庵,是天主教的寺院。聚听时也许觉得这庵名有点不伦不类,但天主教传入日本已有六十三年的历史,拥有信徒八十万人,已经相当日本化了,所以有了这样的寺名。 三寿庵的院主,是长崎天主教大亨,座头田原森都。 庆长十二年五月初五,三寿庵里突然来了一个老僧。那个时期,佛教与天主教之间的论战盛行。当时,老增与森都两人,辩论了三天两晚。到了第三天深夜,正在激辩之中,森都突然一声怪叫,“拍”地翻身倒地,打起滚来。好半天才挣扎着起来,他说: “是我错了!天主是邪教,佛教才是正宗。从今天起,我决心皈依佛门。” 就这样转宗佛教,做了佛门弟子。 当时的老僧,就是今日的道智和尚。次日,森都把三寿庵让给了道智,飘然离开长崎,登上茫茫的旅程。这就是道智说的,天主教翻筋斗的始祖。据说后来有许多天主教徒都陆续改入了佛门。 天主教的寺院三寿庵从此改名正觉寺,成了“一向宗”的坛场。这以后,城里天主暴徒曾几次前来骚扰,并被纵火焚毁了两次。 道智和尚出身九州的名门,肥前的领主龙造寺一族,后为有马家养子,曾随加藤清正出征朝鲜,屡建军功。俗名有马伊贺守道知,出家后改名道智,入京都西本愿寺为僧,也是一个峥嵘人物。 座头森都,过了几年的放浪生活,因家康当面的嘱咐,接受了劝喻天主教徒的任命。这次他再度出现在正觉寺,谈话间提起武藏。 “啊,那人我也碰到的。” “他到我这里之前象杀了人,而且昨夜好多处有了厮杀,死了不少人。” “事出有因,必定有什么大事在酝酿着,待我进城打听了来。” 刚才他就是从城里回来的。 森都卸下背上琵琶,放在一傍。 “道智师,这可清楚了。真是一大骚动。荷兰国正呈画家康公,以这呈递画简使节为中心,荷兰一边的浪人团和西班牙一边的天主教武士团势成对立,还有一个叫做鸭甚内的诡秘人物,率领城内武坛的剑士参与其间,而且一致以这位武藏先生为敌对的目标。” “唉唉,对武爷!” 道智和尚骇然叫道。 “那个叫做甚内的对我仇恨甚深,这些想是他的策划。但倒也有趣得紧,象和尚刚才说的,异国的剑锋,武藏等着见识见识。” 武藏若无其事地坦然说道。 那天深夜,黑漆一般的昏暗里,黑头巾,黑装束的十六个武士,远远地围住正觉寺。踏着如麻乱草逼近前来。 他们进了篱笆,紧靠着前后门包围过来。 虽说是寺院,只是仅有一椽的小庵,早已灯火全熄,暗无人声了。 这时,站在前门的一人,突然高声叫道: “宫本武藏滚出来!” 随着这一声喊,一众人大刀出鞘,严阵以待。庵中寂然,没有回答。 “宫本武藏!道智和尚!座头森都!快滚出来……” “何人呼唤?所为何事?” 回答的声音竟逼近门后,一众愕然后退一步,举起手中的大刀。 同时门户洞开,人随声出。等在门边的两把白刃,从左右一齐劈落。铿锵一声,黑暗中散开一阵火光。 “啊呀!” “唉唉!” 随着两声惨叫,从左右扑上来的两人,同时仰面倒地。在这两人之间,远行装束的武藏,手提双刀,静静地站在当地。 “什么人?报上名来!” 声音低沉,但锋利如剑,震人胸膈。 “我们是天主教武士团,以主之名,来诛汝天主教之敌,杀人鬼武藏!” 他们围成半圆,向武藏逼近前来。 “什么,天主教武士团,西班牙人的爪牙!” “非也,我们不是西班牙人爪牙,是主的使徒。” “主的使徒?为什么要来送死?” “这贼徒,居然亵渎上帝!兄弟们,一齐上!” 一个人从正面举刀扑来。武藏用小刀轻轻一挑,右手长刀迎头而下,砍进了对方的肩膀。 “脓包,还是叫你的上帝前来罢!” 武藏口中毒骂,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这次作战的对手,是世界上的强国西班牙。既然帮着西班牙人,虽是上帝,仍是敌人。 道智和尚手中擎着烛台从门口出来。他的背后站着森都。 “唉,可怜,可怜……不要再同这人作对了。对这一位,你们再来个百把人,还是枉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道智眨着眼,举起左手。 “各位听我一言!趁此觉醒,皈依正法。我森都给各位开路。” 森都也大声喊道。 “说什么呓语!大,大,大家一齐上!” 剩下的十数人,疯狂地扑向武藏。 他们望着唯一的目标——武藏,团团转动着。同时,黑漆中闪过一道白光向武藏袭击,可惜功夫悬殊太甚了。 在武藏的眼中,他们的一举步,一投手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太纡缓了。他用左剑格、挑,右剑斩、劈,前后左右进退自如,瞬刻间把那些狂热的天主武士,劈倒在篱笆之外。 甚内躲在荒草丛中,一直凝神望着这场恶斗。武藏的眼光象萤火一样冷峭,甚内的两眼也同样燃着火焰。 甚内最初的战略,围着武藏的明智而粉碎了。他操纵着这如水与油永远不能融合的两派武士。 “先除武藏!” 整内向荷兰一边的密探孙六这样献策,而把呈递荷兰王国书的商领亨特力克·蒲尔瓦的上陆日子给延期下来了。 同时他又向天主教武士团作同样的游说,使他们把主力集中于扑灭武藏。另一方面,他又掌握了在长崎设坛授徒的剑客,新桥的霞右太卫门,深掘的雷电十五郎及其子源太郎。不过,要这水火相克的两派同时去袭击武藏,却无两全其美的方法。 于是他便运用狠毒如蛇的才智,煽动天主教武士团去打了头阵。可怜这些时代的牺牲者,不上半刻便被武藏追杀殆尽了。与西班牙作战——最初他是这样想的;但愈杀,武藏的头脑愈清,终至于透澈如镜,一尘不染了。他的脑海中,映出来曾在京都见过,近日已渐模糊的地球仪,而竟如此鲜明。在那地球仪的一角,从西班牙的地图上发射出如电的杀气,直传到武藏的剑上。 而在它的背后,武藏觉得潜在着异国之神。武藏的剑尖,象直对着异国的“上帝”似地。象武藏这样,以探究剑术为人生无上妙谛的人,决战本身就是神,就是得以穷彻上帝真相的,变相的修道。 这时,突然括起一阵野风,呼啸于荒烟蔓草之间。 “武藏!可以罢手了……” 道智和尚擎着被风吹媳的烛台,从他的身后高声喊着。这时,武藏矮身一踪,一左一右,又劈倒了两个武士。 “放!” 不知什么人,这样叫了一声。 与这一声同时,一阵烟火的气味,冲进武藏的鼻子。距他二十多步的树下,站在人高的荒草丛中,铃姑正用短铳,瞄准着武藏。 拿着短铳的铃姑背后,麦德勒斯船长半弯着腰,瞪着武藏。武藏象一座石碑似地,兀立不动。 “机不可失!” 铃姑的热血沸腾了。 “我这一弹,贯穿武藏的心脏!” 类似陶醉的欣悦,一刹那间闪过铃姑的脑际。 铃始用全力扣下扳机。轰然一声,短铳喷吐出一阵红光。武藏应声扑地。仁随即蹴然跃起,舞动手中双刀,飘然落在铃姑的面前。 两人的距离咫尺,武藏尖锐的耳中,好象明明白白听见铃姑,起伏的心脏跳动。 “啊——呀!” 铃姑被吓得呆呆地钉在地上。 但她很快地回复意识,强自镇定。渐渐地,她的眼中燃起仇恨的烈焰。 “武藏,杀夫之仇!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之妻铃姑呀!” “什么!小次郎的……” “好罢,你杀,杀死我罢!” 铃姑挨近一步,武藏后退…… 同时,一缕白光自傍闪出,直取武藏的腰眼。 “噢——呀!” 武藏用小刀回手一撩,眼见一条黑影蓦地后跃。 “你这异客,可是西班牙人?” “然也,为正义助铃小姐一臂之力。我乃西班牙第一流剑土,麦德勒斯的便是。看剑!” “这倒有趣。” 武藏小刀护前,大刀紧身,凝神而视。麦德勒斯用的是西洋剑术的架式,右脚踏前,左脚后引,俯倾着上身。左手平肩向后伸出。右手上的白刃闪闪发光;他的右腕微侧,剑尖直指着武藏的心脏。 步步逼近过来的麦德勒斯,象闪电般向前刺来。武藏用小刀轻挑长剑,乘机一跃,大刀也跟着迎头砍下。 麦德勒斯疾如流星般向后跃退,随即刹时反击;武藏傍跃避过。麦德勒斯紧接着又是一剑。这次武藏轻轻后跌。麦德勒斯的剑,游蛇般紧追不舍。武藏虚招一刀。麦德勒斯乘势大吼一声,望着武藏左右两刀交叉而成八字的胸前,一剑刺进。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的大刀从斜次里横扫而过。 “啊呀!” 麦德勒斯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落地。而在他那前俯的上身,恰在颈处,武藏的大刀不偏不欹地砍下了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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