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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剑侠宫本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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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黑夜风暴

 

  一阵海风从脚下卷着上来,武藏把蓬松的乱发向后一掠。

  “噢——”

  他长啸一声,停住了脚步;睛空下的长崎港湾,在他的脚下展开。

  这里是火见岭的顶巅。从博多到长崎共有六条通路,其中四条都是翻山越岭的羊肠小道。武藏走的是从唐津至大村,经由谏早。今天早上,他从矢上的驿站出发,越过火见岭进入长崎。

  环山中的港湾深湛在碧蓝的海水上,静静地点缀着色彩鲜明的唐船、南蛮船,还有御朱印船,小帆船在它们之间穿梭来去。

  在这醒目的景色中,武藏看见一艘南蛮船正在进港。

  “怎么还用小船拖着?”武藏无意间自语着说。

  “是南蛮船吧?”

  站在一傍的盲法师接口问道。那是今天在路上偶然相遇,与武藏结伴同行的琵琶法师;穿着退了色的黑衣,背着琵琶,在胸前挂着偌大一个布袋。已有四十开外的年纪。瞎了两眼,但感觉灵敏的惊人,靠着一根手杖,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独行自如。武藏从后面正想越身而过时,他突然说:

  “这位武士,咱们一起走吧。”

  就这样,两人一路上给了伴。他很博识,尤其关于长崎;武藏一路听到了许许多多长崎古今的掌故和情形。

  “是的,有五六十艘小帆船,拖曳着三桅的南蛮船。”

  “湾里风力不强,南蛮船的船身大,是没法自身驶动的。”

  “怪不得。”

  “武师爷,到了这里,等于已到长崎,休息一回儿再去罢。”

  “啊,好的。”

  两个人在路边的岩石上坐下来,从那里可以望见山下的市街。武藏凝视着山下:沿着海岸展开着一条如带的平地,房屋直伸建在山冈上,而山冈则由许多山谷划分开来。这复杂的地势,深印入武臧的脑中。对于武藏,地上的一切莫非战场,每到一处,他的脑中就会不自觉地研究地势。

  “武师爷!”

  默默地把瞎了的两眼朝着港湾端坐着的琵琶法师,突然开口说:

  “我来弹一曲琵琶给你听罢。”

  “哦,好罢。”

  法师从背上取下琵琶,调了弦线。乒乒乒弹奏起来。口中吟着“坛浦会战”的歌曲。想不到他的声音竟那么圆润动人,弹奏的手法也极神妙。

  武藏凝神闭目倾听着:他那节奏、音调、手法,虽稍带“夷曲”的情调,但确是“平家琵琶”的正宗。安德天皇落水的悲歌,简直扣人的肺腑。

  突然,法师的歌声戛然而止,停住拔子,倾耳凝神而听。

  “法师,怎么了?”

  “怪!”

  法师把琵琶从膝上移下,竖在地上,仍旧倾耳谛听着。

  “奇怪!”

  “怎么了,法师?”

  “有危难迫近。”

  “对谁?”

  “对你……不,也许对我。”

  “怎么知道的?”

  “从琵琶的音调中。”

  “怎样知道的?”

  “那可说不出来了。”

  “不错,法师能从琵琶的音调中,武士能从剑影中……好,看我的——”

  武藏半开玩笑地,边说着,摘下腰间的大刀,连鞘竖在地上。

  “我的敌人……”

  他低声自语着,微闭双目。佐佐木小次郎,吉冈兄弟,有马喜兵卫等以往生死搏斗过来的剑士,在他的眼底载现载消,而最后浮上的一个面庞,好久、好久不曾消灭。那是丑怪的脸,有着蜘蛛丝网一样纠缠不清的,令人恶心和目光。那是在佐贺城内,自称高田又兵卫的佣人,给他送信来问汉子。

  当时他虽佯作不识,但那人确是十多年前,视自己为主人之仇而死缠着他的鸭甚太郎。假如有人想加害于我,除非是他——武藏这样下了断语。

  “法师,知道了;危难一定是向我而来的。”

  “也许是的,剑气已逼近了。”

  “法师,我们就此分开罢。”

  “那也好。”

  “那么,前途再见。”

  武藏霍地站起来,看了周遭一眼,离开小路踏进山中。山不深,山势也不峻。武藏踏着枯枝,向山脚一步步走下去。

  法师仍兀坐着,静静听着渐渐远去的武藏的脚步声。

  “峨,是一位了不得的武士。杀了不少人,一定是有名的剑客。”

  直至武藏的跫音完全消逝以后,法师才自语着背上琵琶。捡起拐杖,托托托望前而去。走了不到半里,从路傍的树阴背后转出来四、五个浪人,倏地跳到法帅面前。待他们看清是个瞎子时,象泄了气似地。其中一人却说:

  “武藏贼,真慢!照理这时候应该来了。”

  武藏到长崎的年月,文献上虽无明白的记载,但武藏晚年出仕肥后的细川家之前,年轻时曾周游九州各地,却是研究武藏的专家们所一致确认的。而且参诸为武藏所击毙的,矢部的剑客筑紫荣门的传记,据一般传说都谓死于此时,则武藏之来长崎,也该是这个时候,是不会错的。

  而这时,以筑紫荣门为首的,荷兰一边的浪士团,除守护今天进港的荷兰船之外,另选了五、六个顶尖儿的剑客,由荣门亲自率领,埋伏在火见岭上守候着武藏。这是甚内的指使;甚内自己当然也参加在这一行列之中的。

  但是这一群人却上了武藏的当,空跑了一趟。武藏不信神秘主义,在他独特的座右铭中是对一切事物是“百无禁忌”的。今天仍有不少人迷信这个,禁忌那个的,何况当时;但武藏确切是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

  但在琵琶法师的第六感的提示下,点醒了武藏的灵台;而他的明智,很快地便抓住甚内的影子。

  “看情形是让他溜走了。”

  甚内一党知道自己上当,已是日暮时分;是派到前途去探听的人回来之后,方才恍然知道又被武藏得了先机。那个人确实探听到武藏到了山顶之后,才与法师分手的事实。“武藏贼,一定绕山间小路进城的。可是,怎么会知道的呢,真是象鬼一般的家伙。”

  离开火见岭,与荣门等分手之后,甚内边咒诅着,边走下石蹬的山脚。

  “这样一来,最重要的是打听武藏的落脚地。………有了,去找岸孙六,这才是他的拿手本领!”

  夜是静的,两边民房的板门缝中漏出来的灯光,朦胧地映在石板路上。不久,他到了一株楠木的阴影下。

  这时,甚内不觉背脊上被浇上冷水似地,全身颤抖。于是,他不自觉地回头看去。

  “呀!”

  这一瞬间,甚内的脚,象被钉住在地面上。距他不到十步的路上,挺立着长身乱发的武藏。他那诡异的两道目光,象两柄利刃,直贯甚内的胸膛。越山而下的武藏,早已绕道等在山脚,一直盯在甚内的背后,想抓住甚内的真相。

  这一意外的出现,使甚内毛骨耸立,惊怖欲死,简直吓得他魂飞魄散了。

  “啊啊——”

  一瞬间,甚内象小孩似地大声惊叫着,丧魂失魄地拼命前奔。他好不容易,到了路上已有行人的街头。

  “嘘……”

  他吁了一口气,回归意识。但当他回头一望——

  “啊,糟了!”

  甚内不觉又矮了半截。离他不到五步,武藏仍跟在他的背后,悠闲地走着。

  甚内恐怖得又想提脚前奔,但拼命地忍住了。在大庭广众中飞奔,也真太难看了。而且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武藏终不成敢下毒手?整内心中踌躇,一面催快脚步,找到了一个横巷,便不顾一切闪身没入黑暗之中。真个是茫茫乎如丧家之犬,急急乎如漏网之鱼,他连头都不敢反顾。向前疾奔。左弯右转,只是拣暗地里窜去。那么聪明自期的甚内,竟被死神追逼得无路投奔。

  他已经跑过了三四座桥梁。没命的前奔,跑得流汗浃背,气喘如牛。

  甚内跑得筋疲力尽,煞住脚步。向后偷偷地掉头一看,吓得他拔步又跑。武藏如影随形,还是同样的距离,象拉着一根无形的绳子,紧跟在他的后面。

  眼前又到了树下。长崎后来虽以石桥多而著称,但当时多的是木板桥。只是眼前的这座却是石桥,是葡萄牙人所筑的眼镜桥。正跨上桥墩,甚内仰头一望,不觉惊喜而叫:

  “这可好了!”

  他与迎面而来的三个天主教徒武士险些撞个满怀,赶紧煞住脚步。

  “啊,怎么了?鸭甚内先生。”

  站在前头的,是高山右近的遗臣,古河与一。

  “哦,武,武藏!武藏赶来了!”

  “什么?武藏!”

  三个武士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望着前途。

  “是那个吗?”

  “不错。”

  武藏象疾风般飞奔而前。

  “杀!吉野,仓田……”

  古河与一居中,两人从左右包抄着技出腰间大刀。

  但对着武藏,他们的动作是太慢了。还不曾立定脚跟,武藏那六尺昂藏的身躯,已如闪电一般扑向三人。

  “唉啊!”

  首当其冲的是居中的古河,一声悲鸣,扑地倒了;从右肩斜劈胸臆,血花四溅。一转手,武藏的长刀直奔右边的吉野,从脑门直下,象剖竹子一般分为两爿。剩下的仓田,好不容易弯腰举刀。

  但攫住他这由静而动的一瞬之虚,武藏的血刃轻轻地挑他的右腕。趁着仓田脚步一晃,从左肩一刀劈下。
 
  “啊啊,不成!”

  不让甚内有喘息的余裕,他回头拔腿再奔。

  “什么人?报上名来!”

  武藏这才开口,沉声一吼。甚内那里还敢答腔只是没命的奔驰。武藏不舍,随后追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一个坡脚时,甚内不知为何,突然停步,回头叫道:

  “武藏!”

  甚内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的声音却沉着得象发自另一人的口中一般。

  “武藏,忘了吗?俺是有马喜兵卫的家臣,吉冈武场的总管,最后曾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僚属,鸭甚太郎,今改名甚内爷爷的便是。”

  “噢,是甚太郎。可是,吉冈的总管,小次郎的僚属,倒是初闻!”

  知道是甚太郎,武藏反而很有兴趣的望在甚内睑上。但这只是一瞬之间,武藏的眼中立即又燃起那奇异的光芒,封向甚内背后。那里站着十多个浪人打扮的武士,甚内就是因为见了这一群人,才敢停步回头的。

  这时,一个壮年的武士挺身向前。

  “武藏,来得正好,今宵俄正义之名取尔住命。”

  “报上名来!”

  “筑后,矢部土著筑紫荣门的便是。”

  “筑紫荣门,闻名久矣。甚大郎,不,甚内,看我取他!”

  武藏昂然,他的身躯就象一座岩石似地,兀然不动。荣门的白刃出鞘。同时,围在他的身后的一群人,也一齐拔刀而前。

  “退后,让我一人对付他!”

  荣门制止着说。

  “什么,你一个人……荣门,不碍事吗?”

  “当然!”

  “甚内,你以为如何?吉冈的总管,小次郎的僚属,你应该有数!”

  “俄哦……”

  甚内低沉地“哦”了一声,睁大了两眼。

  “武,武藏,住嘴!”

  荣门勃然怒吼。

  “荣门,好不知进退,何必玩命!”

  “你,你这……”

  荣门放低马步,两腕兀自发抖。

  “算了,荣门。”

  武藏倏地旋踵,大踏步地走了。

  “嗳啊!……你,你这无赖!”

  荣门高声呵嚷:

  “等着武藏!”

  他提着大刀向武藏追去。在五六步外地举刀过顶,刚到武藏背后便劈了下去。这真是鲁莽的进攻,正跌入了武藏的陷阱。在这间不容发之时,武藏蓦地停步,只见他轻轻地扭动腰眼,跟着是手上的刀光一闪。

  荣门仍是提刀的姿态,摇晃了两三步,扑地倒了。从他的小腹,汩汩地涌出鲜血。

  “蠢才,叫你不必枉自送命……”

  武藏从怀中拿出纸来拭净刀上的血迹,静静地纳入鞘中。

  甚内和围观的武士们,被武藏这利落的刀法惊呆了,铁青着脸站在当地。

  武藏慢慢把目光转向甚内。

  “甚内,再去找些强大的兵法家来,譬如佐住木小次郎,或则高田又兵卫那样的……”

  那天夜里,长崎城内是一片血腥气。不单是武藏,西班牙一边的天主教武士团与荷兰浪人团的激战,到处搬演着。

  甚内直至深夜才回到桶屋灯的客栈中来。铃始也偷偷地离开哀尔南度神父家,住在甚内的邻室。

  “甚内哥,大事如何?”

  铃姑浮着讥刺的微笑,迎着甚内问道。

  “嘻嘻嘻,全盘失败。”

  甚内苦笑着说。

  “哈哈哈,手刃武藏的,舍我其谁?”

  “哼,真了不得的自信。可是,铃小姐,我的手中还留着好几张王牌哪。”

  “那么,武藏呢?”

  “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一直跟到他的落脚地,看他进了街尾小岛村一个叫做正觉寺的一向宗的寺里。可是,真不简单,武藏的眼睛真快,简直是个恶魔。”

  甚内边说着,颓然躺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街上象什么节日一般热闹。今天是新进口的荷兰船卸货的日子,泊在港湾正中的荷兰船金星号的四边,一早便围满着许多小船,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货,往来于南蛮码头之间。码头上挤着许多商人和看热闹的人群。也有装扮入时,涂脂抹粉的妓女,等候着船上下来的船员。

  在那些人群中,间杂着怪样的武士,目光如电,不时望着港口的金星号。当然哪,那些正是天主教武士和荷兰一边的浪人。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密探岸孙大,今天是商人打扮,也挤在人群中。甚内和铃始却始终没有出现。

  但过了午时,武藏却到了。仍是那身白绫夹袍子,腰插大小刀,脚下草鞋,昂然出现。看惯南蛮人奇装异服的长崎人,对武藏这一身打扮也不禁愕然,赶快让出路来。天主教武士和荷兰浪人也一眼而知这人便是武藏,隐隐腾着杀气。但大白天,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动手。岸孙六也只是投以锐利的一瞥。

  武藏对这码头风情感到新奇,东张西望了一阵,旋即掉转脚尖,朝街上走去。到了唐人店前,过去买了唐墨和毛笔。从唐人店出来时,他浮着愉快的一脸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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