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章 第十四章 熊
本 一 阿通与阿松两人,到了距熊本仅有三里的木叶,歇脚在一个寺院中。 "通小姐,今天之内可以赶到熊本了。" "哎,不晓得能不能与武藏先生相见?" "通小姐,不要灰心。在熊本碰不到,到萨摩…………不论天南地北,我总得陪你前往。" "谢谢你,松小姐。" "可是,现在倒不必急着赶路,听说不到三里的路程了。" "是吗,慢慢地走罢。咳嗽起来,又累你担心哪。" 烈日当空,但绿田上吹拂的风是凉爽的。一路上赶在武藏后面的阿通,心中焦急万分。血在沸腾,胸在高鸣。 "只要见一面,就此断气罢。" 她已下了这样的决心。离小仓时,虽也只希望见他一面,但心中却想: "武藏先生的心上,也燃着同样的爱情之火!" 于是私心冀望着这次重逢,武藏想该不再无情薄义地离开自己而去。而且明知道自己已是来日无多,但对今后的生活,却也有如淡淡的梦一般,浮上眼前。 但现在,连那样的希望和都放弃了。不,阿通的生命,已衰颓得再也没有足以支撑那样的希望和绮梦的力气了。 已是山坡了。 "啊,这里是田原陂,过了这个岭顶,前途便是平坦的大路了。通小姐,我牵你一手罢。" "不,我自己会走。" 三个结伴而行的奇形怪相的武士,看了两人一眼,越肩而过。不晓得是浪人呢,还是当地的恶霸? 斜坡尽处,到了岭上。 "小姐,休息一回儿罢。" 路边上有人叫着。是穿着玄青麻布直裰的盲琵琶法师,坐在路旁的石头上,笑嘻嘻地向她们说。 "啊啊,琵琶法师。" 阿通仅见一眼,便对他起了好感。 "真是的,通小姐,坐一回儿再走罢。" 阿松也立住了。两人与法师并排坐下。山风刮得枝头簌簌地作响。 "两位是到哪里去的?" "到熊本去的。" 阿松答道。 "像是远方来的。" "是的。法师是上哪儿去的?" "我是行旅的琵琶法师。今天在熊本歇脚,明天到哪里就不知道了。请你听一曲琵琶怎样?" 法师突然这样说。 "那太好了。无论如何请给我们弹一曲。" 这次是阿通回答的。
二 "那请听罢。" 法师从背上解下琵琶。这时从岭头那边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搭搭搭跑了来向法师叫道: "师傅!" "啊,与市,怎么样?" "一点不错,刀铛上的图案是镶金的萤火虫,确是家父所佩,二呎八寸备前兼光的宝刀。一定是大川平藏的一党!" "那么,你决定跟踪下去吗?" "是的,只是师傅…………那批东西像正在计划着什么恶计,商量着劫什么人,说是带到京町的武坛里去。这样看来,那个京町的武坛,一定是他们的住处了。" "哦,京町正是熊本的进口。可是,等着拦劫什么人…………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法师这样自语着。他旋即掉转向阿通两人说: "啊,对不起你们啦。这个孩子叫做与市,是替我引路的,瞎子单独出远门不方便,从长崎带了来的。" "唷,从长崎………" 阿通张大了眼睛。 "那么两位小姐也是…………" "不,不是的。但我们寻访的那个人,约一个月前,也在长崎…………" "哎,请等等,大约一个月前,正是长崎有过大动乱的时候。" 阿通颤声问道: "啊啊,动乱?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宫本武藏的先生…………" "唷唷!" 法师惊叫起来。 "你要找寻的,就是宫本先生吗?" "是的,听说那位武藏先生从长崎南下,我们是从小仓赶了来的。" "哦哦,我也是为找先生到熊本去的,听说梅雨期中正在天草,这时候一定已到熊本了。" "那么早到一刻也好,我们边走边谈罢。" 阿通正想站起来,法师却止住她说: "等等,刚才说的琵琶还没有弹哪。" "可是——" "无论如何请听过琵琶再走,不可心焦,前途有无赖的武士在等着你们两位哪。" "无赖的武士?啊,刚才从后面赶过我们先去的三个人。" 阿松说道。 "是是,我在这里听见那些家伙的脚步声觉得很奇怪,才留住了你们的,与市为了另外的事,跟着武士后面去打听了来的…………所以,心静下来,先请听听我的琵琶罢。" 法师-——长崎的座头田原森都,铿锵铿锵弹着琵琶,奏起拿手的"坛浦"之曲来了。
三 历史上的哀艳故事,交织而成逝者的哀歌。睥睨群侯,权倾朝野的平氏一门,到头来免不了葬身西海而饮恨终天,永远流传而成民族的挽歌。 座头田原森都奏着琵琶,扬声高歌的,正是平氏末代将军平通盛阵亡之后,其夫人小宰相是当时京里首屈一指的绝代美人,偕同乳娘落海亡命,在阿波的鸣门,主仆两人携手赴水殉义的一节。 一阕已了。娥眉紧锁,盈盈欲涕的阿通,至此才长吁叹道: "哎,太好了。那,松小姐!" "是啊,太悲哀了,真动人!" "哈哈哈,只是借此消磨时间罢了。" "啊呀,姐姐,你那不是笛吗?" 与市睁眼望着阿通的胸前说。 "是的,是笛。" "那么,现在请姐姐也吹一曲。" "啊,有笛吗…………那太好了,务求一曲。" 森都也很兴奋地央求道。 "好罢,作为恭聆琵琶的答礼。" "通小姐,不要勉强。" "唉,不要紧的。" 阿通取出横笛,凑在唇边。高低抑扬——慢慢地流泻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悲风,是阿通自谱的新曲。曲名"思夫恋"。寄托着命薄似纸,情深似海的一缕幽怨。 "唷,真了不得!" 一曲既终,森都眨着不透光的两眼,感叹地说: "真好,咱只想哭。" 与市也瘪着喉咙说。 "那么法师,我们缓缓地去罢。" 阿通又想站起来。 "请等等。" 森都边说着,把琵琶竖在地上,静静地侧耳谛听了一回,这才说道: "好了,走罢。" 他站起身来,仍背上琵琶。与市接来森都伸出的杖头。阿通,阿松随后,四人鱼贯向山冈下去。 "我的名字是田原森都,与武藏先生是在长崎面识的。" 森都这才通报了姓名。 "我是阿通,千草种彦的一门。" "噢,怪不得。" "同行的是小仓细川的藩士,寺尾军兵卫先生的爱女阿松小姐,刀上工夫不亚于男子汉的名家。" "那真难得。" 他们边谈着一路下去。
四 森都边走着,说起少年与市的身世。与市的父亲,是长崎奉行的部下,名叫大森伊卫门的微秩武士。去年底被五六个浪人所袭击,大小佩刀和公文等随身物件被洗劫一空,饮恨而死。 据奉行所的调查,这批浪人,为首的名大川平藏,也是颇有名气的剑客。 当时伊卫门正受命搜查近一二年来发生在肥前各地的,诱拐妇女的犯人。被劫夺的文件,就是有关这一案件的伊人卫门的备忘录。所以大川平藏一党与诱拐妇女一案有关,是不难想象的。 前面已经说过,最初与日本开始贸易的,是葡萄牙商船。他们从日本输出的商品中,有着奴隶一项,葡萄牙的商人从日本买得奴隶,转卖给南洋各地的殖民地,获取暴利。丰臣秀吉对此提出严重的抗议,签订有严禁的条约,但那只是官样文章,事实上一直到这时,仍有甘冒法网,做人身买卖的不法之徒。 这次的诱拐妇女实与此事有关,被诱拐的妇人,都被秘密送上葡萄牙船去了。与过去的人身买卖不同的,只是这次仅限于容貌端整的女人,说明了奴隶的用途,不仅限于劳动力而已。 长崎奉行当然倾全力逮捕大川平藏一党归案,但从此他们却在长崎消声匿迹,再也不见踪影了。假如已经潜离长崎遁迹他藩,便非长崎奉行力之所及,所以伊卫门的独子与市,为报父仇而去仰赖以前相识的田原森都,请起协助。 森都现正暗中监视着天主教的动态,故对诱拐妇女案件感到很大的兴趣,依他独特的敏感,断定大川一党,不是逃往肥后便是萨摩。而武藏刚好也往肥后去了。他携带与市同行,是想得武藏一臂之力,助这少年得遂报复杀父之仇的。 缘此,刚才似属大川平藏一党的三人武士,着眼于阿通与阿松二人时,他是早有警觉了。 可是,他们翻过田原陂,过了植木,到京町高原的夹道,这三人幸好始终没有出现。而且日脚还高。 "啊唷唷,快到一里木的山袱冢了。" 曾在这一带往返多次的森都,心中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但自己为什么被他们所追袭,却无法想通。阿通和阿松,更在五里雾中。 而当他们刚到山袱冢前时,刚才的三人却从横路上突然一跃而出,拦在四人面前。 "滚开,座头!" 方脸的一个推开了森都,正想伸手去抓庇护着阿通的阿松。 "无赖,滚开去!" 阿松一声叱吼,声如裂帛,使人不相信竟是出于少女之口。同时,她的右手已擎着光闪闪的一口腰刀了。 "呀呀,你这妞儿!" 好险,方脸的向后一跃,手按着刀把。
五 被意料不到的,那阿松的锐利剑气所摄,方脸的汉子也反射地拔出大刀。 "不要伤了妞儿!" 一个红脸的胖汉和狮子鼻,露牙的大汉,边嚷着张开两手向阿通近逼。阿通倏地抽出怀中的匕首。阿松的小腰刀,霎时间迅如电光般飞上红脸汉的头顶。 "啊呀!" 红脸汉虽向后跃退,但小腰刀的刃尖早已划开左颊,血花四溅。 "呜——呜!" 他也勃然大怒,拔出大刀。 "你,你,你这个蹄子!" 狮子鼻也搭搭搭向后倒退,大刀出鞘了。 "我们是不会有仇人的,假如是拦路劫财,收起兵刃,施舍给你。" 阿松不愧是全藩的第一女丈夫,这样说着,一面回护着阿通退到一里木的界碑前,立定架式。座头森都,茫然站定界碑后。却不见与市的踪迹,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 森都嘻嘻地笑着接口说。 "是极,是极!还是收起兵器双膝落地罢…………大丈夫男子汉死在女孩儿刀上,到阎王殿上也没法交代的呀。" "你,你,你敢多嘴!" "虽然可惜,可也没法。" "好了,干脆一刀了断!" 三个人的刀尖一齐向阿松进逼。 阿松当然是志在必死的,紧了紧手中的小腰刀待机而动,但对方的无赖也是相当老练,不肯轻易出手。 双方坚持之下,阿松的呼吸渐渐困难,额上渗出来一颗颗的汗珠。 "哈哈哈,怎么样?娘儿们还是不要玩刀舞剑了罢。放心,咱们不是以杀人为正业的,乖乖地收起刀来,跟着咱们走,有的是好日子哪。" "哈哈…………不错,不错。" 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的三人,一面轻薄地讥笑,故意引诱阿松动手,想乘机击飞她的腰刀,生擒活捉过来。 阿松虽明知道他们的用意,但见狮子鼻脚步移动,有机可乘,仍禁不住挥刀而下。她那凌厉的刀尖,哪容对方击飞腰刀,狮子鼻好不容易用刀根只能勉强挡了过去。但阿松也失去撤身后退的余裕,方盘脸和红脸汉以为良机莫失,双双绕过阿松身后,包抄过来! 这时,脚步沉重地跑过来一个武士,霎时从后面望着狮子鼻的横面一拳挥去。 "呀呀…………" 狮子鼻踉跄倒退。 "什么人?" "谁来多管,决不饶恕!" 他们口口声声地干嚷起来。 "下流胚子,胆敢调戏妇女!快快给我滚去!我乃木村又藏是也。" "唉唉!" 三人面面相觑,倏地掉转身来,如飞跑了。
六 加腾清正的家臣木村又藏,武士出身的森都当然知之已稔,阿松和阿通,少年与市也是闻名已久的了。秀吉的第二次用兵朝鲜,在清正军中武功出众,与同藩的饭田觉兵卫、加藤清兵卫,黑田家的后藤又兵卫等,都是以勇猛善战知著的名将。 又藏本来只是个权充卫士的微秩武士,为清正所赏识,渐渐地崭露头角,飞黄腾达,终于侪身将领。后来以与封邑的人民不睦,为清正所黜,斥逐与主家,螫居长门国长府附近的海边,隐身于渔。去年——庆长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正仙逝。噩报传来,原是冀望主公谅解,有召回的一天的,如今知已无望,深为悲叹。但逝者已矣,只得依礼服丧一年,今当周年之际,想在六月冥祭赶到坟前一拜,以申主仆之情,从长府回兼程前来。在一里木闻与市呼救,才急急忙忙赶着前来。 当年的又藏已四十三岁,勇猛中微露着憔悴清瘦,大概是既悲主公之死,又是一年服丧期未除罢。 "姑娘们好险呀!" 又藏向飞奔而逃的三人望了一回,掉头对着阿通和阿松悠然说道。 "啊啊,深恩大义,着实欲谢无词…………" "说那里话来,这一点点小事。倒是姑娘好个刀法,虽说是无赖,但以弱女子对付三个武士而毫不见怯,功夫着实了得。" "不不,说来汗颜,业艺未精,险些儿受那厮们欺负。" 阿松仍气吁吁地,低头说道。 "木村先生!"
森都从界碑后面转了出来,亲热地叫道。 "啊啊,可不是座头森都吗!" "久违了,是专程来拜墓的吧。" 到处流浪的森都,早就认识又藏,这次从京里下来,又在他的隐居之处过了一夜。 "不错,但以被黜之身,悄然避人耳目。" "足下遭遇,森叟无限同情。刚才在田原陂上,仍用我的预感,知道有一位了不得的武士随后而来,专派与市回头迎候,想不到竟是阁下。" "啊,仍是那琵琶卦罢。" "哈哈,这是瞎子的一得哪。" "那么,这两位是?" "这位是千草种彦门下,笛的名家通小姐,那一位姑娘是小仓细川藩,寺尾家的千金。" "噢噢,都是有来历的小姐,让我陪着你们同到城下罢。" 又藏把草编的凉帽深深地拉了下来。
七 阿通终于踏上熊本的土地。 熊本当然是肥后五十四万石加藤家的首府,但历史非常悠久。远在奈良朝时代,已是肥后平原的统治中心。据乡土史家的考证,城内出水町一带,就是昔日国府的原址。 尔后随着时代的转变,制度虽有所变动,统治者虽有更易,但始终处于肥后首府的地位。可是使熊本突飞猛进,迅速发展的,还得首推加藤清正之力。 清正于天正十六年,以三千石的小藩而领有肥后之半。被封为而二十五万石的诸侯时,年仅二十有七。 "什么,虎之助(加藤清正乳名)做了肥后的领主?哈哈哈…………那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治得了肥后吗!" 当时各国的诸侯莫不交口讥笑。但信心坚强的加藤清正,到了肥后,进据百年以前鹿子寂心所筑的隈本城,威镇各地的不逞之徒,堂堂皇皇不负厥职。 关原战后,小西行长没落以来,剩下的一半也归了清正,登上肥湖国主的宝座。于是重筑新城,整顿城厢,改隈为熊本,发展而成为名实相符的,九州屈指可数的大都。 去年,庆长十六年三月,当京都二条城内危机一触即发之际,清正居间斡旋,使幼君秀赖(丰臣秀吉之子)与家康会见,化干戈为玉帛,促使家康保证了秀吉的身份。但归途船中病发,于同年六月二十四夜死与熊本城内,享年仅五十岁。 现在由年仅十岁的忠广袭爵,而由藤堂和泉守商虎,受幕府之命监理国政。但家臣中不乏能征惯战,效忠清正的旧臣。加藤家的基石。也与雄大无比的熊本城一样安稳,不因清正之死而有丝毫厘的动摇。 阿通等从京町来到出町。 "哟,就在这里!" 与市突叫道。 "唏——你说大川平藏的武坛吗?不要东张西望!" 森都的感觉是极灵敏的。 "是的,右首转角那座房子,门口挂着兵法指南大川平藏的牌子。" "好好,晓得地址就够了。忙什么,顾自走路!" 不久,木村又藏停步说: "那么各位,我就此告别,还得去本妙寺参拜亡君之墓…………" 他约了后期,下陂去了。 过京町到了新堀御门,瞻仰熊本城楼的雄姿。在法华陂下的竹薮内,森都也告别了。 "通小姐,我们的歇脚地还不曾决定,随后一定跟你联络。" "是,法师。一路上多劳烦你了。我们的住处,刚才说过的,高丽门边庄田与右卫门先生的住宅,问打小鼓的庄田。谁都知道的。" "是是,我记得的,那么通小姐,多多保重…………" 日脚尚高,天守阁的彩瓦在日光下烁耀。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