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赖襄
此附近赖山阳生地

·家世

 “赖”这一姓氏在日本并不多见。赖家的先祖,相传是日本战国时代名将小早川隆景的部下,于备后国御调郡西野村附近筑有城砦,是当地的土豪,居城叫做赖兼城。投靠隆景之后,因拒绝出兵攻打神边城主山名忠兴,触怒了隆景,这一家便衰落了。

 赖兼家的庶子总兵卫(名正成或正茂,法名道圆)移居竹原,亦即现在的广岛附近,由武士没落为一介浪人。他的子孙成为当地的富商,取赖字为姓,又变“兼”为“金屋”,作为屋号。赖家从事过海运业,在元禄三年(1690)的大火中遭到很大损失,经过总兵卫之子弥次郎(道喜),传到孙子弥右卫门(良皓、善佑)时,家业终于败落。赖春水所撰家谱中记载,弥右卫门曾向其子惟清说:“先祖每于阵前博取功名,杀戮多矣,子孙未勤修阴德,故其后多愚。是先祖杀业之报,世间指目焉。”

 正如井原西鹤描写穷人的发家史一般,“到了三十多岁,便娶了略有些资财的寡妇,做起老板来”,又十郎惟清操劳了半辈子,中年时娶了富户道工助右卫门景房之女仲子,重振家声,转而从事绀屋(染衣坊)业。滨庄屋的道工家有无数的盐田,而盐田是当时竹原获利最大的生意,和这一家缔缘,改变了赖家的命运。后来赖惟清考证了家谱,说赖家是敏达天皇王子——葛城王橘诸兄后裔,橘氏的一支,不过这也只能让他略微满足一下了。^^

 江户时代的竹原盛行学问与文艺,传播自中国的文化更是风行一时。文化人的通用语是汉文,对这些人而言,假名即为无知的代表。赖家把姓氏改为单姓,可能也有仿效中式姓名的意思,就如荻生(物部)徂徕自署物茂卿一般①。

 惟清师从马杉亨安学和歌,取亨安之一字,号亨翁。亨翁爱好学问,与同町勤王派唐崎常陆介②过从甚密。他有五个儿子,其中两人早逝,惟有长子春水③及少春水七岁的第三子春风④、少春水十岁的第四子杏坪⑤成立。三子都是当时的学者,合称“三赖”。

 亨翁(赖惟清)的壮年在操劳中度过,老后自言愿望有三:“儿子得成学者”、“眼得见富士山”、“新屋筑就”。结果三个愿望竟都实现。不惟“三赖”齐名天下,瓦葺的新宅造成,亨翁自己也巡游各地,作《吾妻纪行》、《高角纪行》、《芳野纪行》等稿,天明三年(1783)于胸中再无遗憾之时,以七十六岁高龄过世。

 时人评三赖的形貌性情说:“春水是方,春风是圆,杏坪是三角”。这是说,春水面相方正,性情严谨坚忍,春风体胖,显得平易温厚,杏坪则机敏而锋锐。山阳的父亲赖春水,少年即有神童之目,又极好学,二十一岁至大坂从有名的学者片山北海为弟子,从此开始与“宽政三博士”尾藤二洲、柴野栗山、古贺精里及中井竹山、篠崎三岛、龟井南溟等学者交游,多所相契。年二十八,在大坂江户堀开塾,号青山塾。年三十四,始经中井竹山说合,娶静子夫人。静子是大坂儒医饭冈义斋的女儿,时年二十一岁。

 第二年(安永九年——但照西历算,则是1781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的傍晚,山阳出世。亨翁为他取名久太郎。这一年十二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照虚岁算,赖山阳生后四天就有两岁了。饭冈义斋为外孙做了初衣,衣为黄色黑染,寓意《千字文》首句“天地玄黄”,并咏歌一首,儒学世家的烙印于此可见。在书信中,赖春水将儿子称为“久儿”。

 二十一岁到三十六岁之间,赖春水是在大坂度过的。次年回到广岛探亲,亨翁抱上了第一个孙子,十分喜爱,山阳回大坂时,他还把唐崎常陆介在附近巨石上刻的“忠孝”⑥两字摹下,赠给孙子辟邪。赖春水曾经精心抄出《大日本史》(水户藩主德川光圀主持编纂的史书,当时还在编写中,春水参预其事)献给藩主浅野重晟,由此受聘为藩之儒者,在这年岁暮得到了三十人扶持(足够养活三十个普通武士的俸禄)资格。一介商人之子竟担任广岛大藩的学者,春水很是高兴,关闭了大坂的青山塾,前往广岛,后来更随赴江户的大名馆邸。

 山阳幼年随母亲静子寄住在外祖父饭冈义斋处。六岁,举家迁往广岛,赖春水前去江户后,山阳就很少见到父亲。静子性格刚强,通汉学及和学,爱好和歌书法,山阳的教育由她启蒙。静子号“梅飔”,意为带着梅花幽香的春风。她的《梅飔日记》始记于二十六岁(山阳六岁)时,至八十四岁(山阳死后十一年)过世,五十九年间无一日中断。另外,静子有吸烟习惯,赖山阳体质虚弱可能与此有关。

 山阳是赖家长子,即未来的家长,所以五岁就由母亲教读,七岁那年正月,进入藩学问所,习《大学》。杏坪的文才要胜过春水(山阳称春水“学主践履,不务著述”),和春水一同担任广岛藩儒官。

 当时,饭冈义斋从大坂捎到《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数本赠给外孙。赖春水素仰朱子,于广岛藩内力排异说,倡言“本天道,主人伦,本末皆备,传之无弊,惟程朱为然,是非程朱之学,乃古圣贤之学。其或陷于卑近,或鹜高远,皆害其政(正)者,是之谓异学,不可不斥”。杏坪也说:“已是渊源谬思孟,奚为传教违程朱?”由此可以想见山阳身受的教育。

赖山阳家谱

①当时此风正盛,如诗家菅波茶山称菅茶山,宽政三博士之一的柴野栗山称柴栗山等等,连新井白石也曾署过新白石的名字。此风始于元禄、宝永时期(1688~1711),正德、享保年间(1711~1736)已为一般人所知。
②唐崎常陆介(1737~1796),元文二年生,宽政八年自杀。源氏,初名信德,后改士爱,又名玉成,字宝爱、百道、八百道,号赤斋、琼山,称常陆介、淡路守。安永至宽政年间(1789~1800)活跃的勤王派。累世为竹原町矶宫神官,宝历元年(1751)到伊势国,在谷川士清门下读书七年,宝历七年返竹原,热心于教育子弟。受宝历事件(宝历八年,京都公卿竹内式部倡尊王论,被幕府惩处)之累,宝历十二年(1762)以后,被迫闭门蛰居,历三十一年。后与上野国尊王论者高山彦九郎(1747~1793)在京都九州同志间往复游说,宽政五年高山彦九郎自杀,常陆介奔走无效,遂于宽政八年(1796)十一月十六日在长生寺庚申堂内先祖墓前剖腹,十八日才死去。年六十。明治时,内田周平所作山崎暗斋先生祠堂碑尚有云:“……慨皇政之陵夷,愤武门之专横,恒以靖献自期,根蟠焉,枝披焉,桃园帝时有若竹内式部,光格帝时有若唐崎常陆介……或教诱公卿图复皇运,或奖激士庶效忠王家,发愤慷慨,挺身举事,决肚丧元而不悔,于是四方志士感奋蹶起,争趋京师,献猷致力,而皇政兴复之业遂成矣”。
③赖春水(1746~1816),名弥太郎惟宽(惟完?),字伯栗、千秋,号春水。延享三年生,文化十三年殁。四五岁读书,明和元年(1764)十九岁赴大坂,四月间面会京都、大坂文人学者七十四人,以书法受知大家赵陶斋,商人吹田屋六兵卫发愿助其游学大坂。二十一岁再赴大坂,学书于赵陶斋,求儒学于片山北海。安永二年(1773)在大坂江户堀(现在的大阪市西区)开设学塾“青山社”,因家在江戸堀川北面,故自号“春水南轩”,称为赖春水,有诗云:“南轩吾所爱,夏日倚薫风。坐见长流水,吾心渺不穷。”安永九年,春水手抄《大日本史》二百四十三卷,经由竹原町年寄、米谷商吉井半三郎、勘五郎父子,献入广岛藩。天明元年(1781)受聘出任广岛藩儒学者。在其建议下,藩学统一为朱子学,又助幕府老中松平定信实施异学禁。与弟杏坪编撰《艺备考义传》,获赏于藩主,文化十年(1813)任为三百石之御步行头,三年后以七十一岁高龄去世。著有《春水遗稿》。
④赖春风(1753~1825),名松三郎惟疆,字千龄,号春风,常用“仲赖”印。十七岁赴大坂学医,兼事儒学,安永二年(1773)还乡,开业行医。安永末年(1780)改而经营盐田,将绀屋(染衣坊)让给了叔父传五郎(赖惟宣)。天明元年(1781)筑春风馆。为人“笃实柔和”,人共敬之。春风慕学问,宽政五年(1793)为町中子弟教育计,设立了竹原书院。侄子山阳为春风所爱重,山阳脱藩后,甚赖春风相助。兄春水、弟杏坪并为一时学者,就任儒官,独春风不出,守着竹原的家业,春水没后为了担任赖家嗣子聿庵的监护人,在广岛藩担任医师,享有七人扶持的俸禄。著有《春风馆诗钞》。
⑤赖杏坪(1756~1834),名万四郎惟柔,字千祺,又字季立,号杏坪、春草。宅号“运甓居”。八岁在朝鲜使者面前坦然书字一行,人目之为奇才。与兄长春水谊兼师友,继春水之后往大坂,历访尾藤二州、古贺精里等人。天明三年(1783)又以春水家臣的身份同赴江户,向山崎暗斋门下之服部栗斋求学。天明五年受聘为广岛藩儒官,得五人扶持的俸禄,帮助春水教育广岛藩士子弟,山阳早年也师事之。宽政九年(1797)及享和三年(1803)以来,随春水四度往返江户,侍藩主及世子齐贤读书,并教育在江户馆邸的藩士。宽政九年初到江户任职时,带侄子赖襄(山阳)前去读书,文化五年携长子赖舜焘(小名佐一郎,别字子晦、采真)同行,文化七年则带赖元鼎(名景让,小名权次郎,赖春风之子,春水养子)同去,各在江户住了一年,这在当时颇为少见。杏坪以敢言故,文化八年(1811)进为广岛藩御纳屋奉行上席、郡役所诘,向来儒者少有当此职者。文化十年,以三次、惠苏两郡难治,受命为代官,文化十三年又兼奴可、三上两郡。文政十一年迁升三好町奉行。任内尝以藩政取诸民者太过,抗言于上,又惩属官之不任其职者,表彰孝子节妇,文政十年创乡贤祠,选二十人祭神于矶宮八幡神社。天保元年(1830)退隐,天保五年殁,享年七十九岁,葬广岛比治山安养院。著有《原古编》、《春草堂诗钞》。
⑥忠孝岩,迹在矶宫千引岩上,系唐崎常陆介仿文天祥笔。其祖唐崎定信及山崎暗斋等有同样的仿作。

·少年

 山阳七岁,为迎接自江户归来的父亲春水,路经广岛市郊,吟和歌一句:“家君返らず唯麦归る……”(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本以为是父亲的那人,原来是农夫担着麦杆去了。)
 天明七年(1787),赖山阳拜藩儒金子乐山、高桥公熙为师,初受句读,又向筑山捧盈①学武术,次年进入藩学问所。但一家人对赖山阳的热望,几乎给年幼体弱的赖山阳造成严重后果。
 赖山阳九岁的春天,静子的日记里,从三月十二日起,就满满地写了儿子的病况。直到四月二十八日以后,才有所好转。然而,这年六月十三夜里,突然泻吐起来,请了医生林某来诊治,二十六日转好,七月二日却又病了。
 脚痛、发烧、肝火(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抽风、吐泻、蛔虫、疱疮持续光顾,在这种情形下,有赖静子细心照料,山阳居然活了下来。第二年不过十岁,又因读书过度患了眼病,使得长辈决定暂时禁止他看书。
 宽政三年(1791)二月十三日,赖春水从江户写来书信,为儿子取名赖襄。
 多病的少年时期,赖山阳于十二岁时作《立志论》。
 “我生十有二年矣。父母教以古道,得闻亦六年矣。……男儿不可学而辄止。学当超群……”
 十三岁的春天,山阳听到莺声,以“山莺似我”,作诗说:“出谷新莺听始奇,迁乔汝欲向谁期。好音纵使凡禽嫉,娇舌不同俗耳嬉。”②

 再过一年,山阳寄诗与江户的父亲,题《述怀(癸丑岁偶作)》。“十有三春秋,逝者已如水。天地无始终,人生有生死。安得类古人,千载列青史。”已有所系怀了。昌平黌教授柴野栗山③读此诗,告云,此子奇甚,正恐其为诗人耳,当使读史;读史则当自《通鉴纲目》始。于是命其取《通鉴纲目》研读。栗山所说《通鉴纲目》,就是朱子《资治通鉴纲目》,其中正统思想,对其后的山阳影响至深。这时他耽读史书军记,《绘本保元平治物语》、《义贞记》整天搁在枕边,也曾堆垒土石,作为城砦,叫着“俺是信长。今川义元来前!”有一日晒书,读到一本苏东坡的《史论》,大喜叫道:“啊哟,天地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文章!”抄了一纸,挂在壁上,每日看了又看。

 山阳十五六岁间,在家闲住。宽政六年(1794)五月十七日,他随叔父杏坪回去竹原,游赏风景,参诣高崎地方的药师寺,约住了半年,十月十二日返家。又一日,地理学者古川古松轩访问春水家。古松轩取出手绘地图,指划各地地理。这件事对少年山阳来说,或正预示着终有一天会到来的远行。

 所想的事情越来越多,郁积于中,殊非病弱的山阳所能承受。他十四岁时,静子有日记如下:
 “九月二十三日。晴。久太郎心中不快。”
 “二十六日。晴。久太郎的举动与昨天一样,样子看上去有些疯狂,对什么事情都很怀疑。”
 “十月二十六日。晴。久太郎和昨天一样。从今日开始一直没有说话,心情异常沉重。”
 “二十九日。晴。久太郎和昨天一样,心情沉重。请得牛尾玄珠疗治。”
 “十二月朔日。雨,傍晚转晴。久太郎和昨天一样,一直闭口不言。”

 宽政八年正月初八,山阳的元服仪式举行,取名襄,字子成。这年他写了史论《古今总议》,文中写道:“上古,明王(神武天皇)创治,经二十余世而大变乱。当其时也,制度简易,天下皆兵,而天子自将。”……藤原氏败落,武门及武士始兴,最初是平家,次之有源氏握兵马之权,一变大势。其后,北条氏窃夺权柄,失了民心,朝廷一时收揽大权。再有足利氏横出,大势更变。直至战国之世,织田信长取代足利,平定群雄,续而丰臣秀吉统一天下,完成封建之象。故大势共有三变。这就是少年赖山阳的意见,比照三十年后的《日本外史》序论,其根本理论少有变动。

 总而言之,十七岁以前的赖山阳是一个沉默瘦弱古怪的少年。事情到十七岁时的六月始有改善。这一年赖家灾难不断,刚满两周岁的弟弟大二郎夭折,山阳本人旧病再次发作,适逢父亲春水回乡,赖春水在日记中写道:“久儿宿症暴发,狼狈。昼夜看护,此间事件,茫乎不记。”
 藩医西道朔、町医山崎松茂等人会诊后,叔父杏坪于十月底带山阳到石见国的有福温泉治疗,治疗很有效,使他的身体健壮起来。同年十一月,唐崎常陆介在自家先祖墓前剖腹,使尊王派黯然扼腕。这些叹息者中,可能也有少年赖山阳在。

①筑山捧盈,又名嘉平,广岛藩重臣,山阳少年时的剑术教师,对山阳的一生来说,重要程度不亚于杏坪。其名似得自神仙传中之茅盈祖孙。(瀑布汗)
②自日文转写回来,有些字句不确定。下同。
③柴野栗山(1736~1807),元文元年生,文化四年十二月一日殁。名邦彦,字彦辅,号栗山、古愚、古愚轩、五峰山房、石颠、三近堂。宽政三博士之一。讃岐国牟礼人,从高松藩儒者后藤芝山学,十八岁抵江户,拜林家门下。明和四年(1767)见家住京都之阿波藩儒皆川淇其,与交游。天明八年(1788),陆奥白河城主松平定信招为教授。定信就任幕府老中,栗山与倡“异学禁”,朱子学之外均定以异端。

·游学

 再过一年,就是宽政九年。赖山阳虚岁十八。正月,山阳入广岛藩学问所寄宿。他的家庭,此时正在为他入江户昌平黌做着准备。昌平黌是当时幕府所立的最高学校。说文:“黌,学也。”其前身是林家家塾,宽永七年(1630)幕府儒官林罗山建于上野忍冈,为半官办半民办之学堂。兹后林家代代相传为大学头,主持其事,元禄三年以将军命移至汤岛。降至宽政九年(1797),改幕府直辖,又三年而称昌平坂学问所,老中松平定信立异学禁,欲扩建之,改定学规职制。赖春水是异学禁的忠诚拥护者,所以首先把独子送往塾中(赖春水的次子大二郎,两周岁时死去,另一子士郎于宽政十年十月一日出生,六日就夭折了,山阳是弟兄中惟一活到成年的)。

 赖山阳前往江户,用的是做世子齐贤伴读的名义。广岛藩世子浅野齐贤,浅野重晟次子,当时也赴江户读书。

 三月十二日清晨,赖山阳随杏坪离开广岛。父亲的临别赠物,是《方正学集》一本,与武士祖先传下的长枪一杆。于现代人看来不免矫情,然而在赖春水反而是表达情感的方式。

 叔侄二人先往竹原扫墓,十六日在雨中离家,经海路过冈山、姬路,踏上山阳道。行经一之谷,好读源平战记、义经故事的赖山阳亲见古战场,遂作《一之谷吊平源兴亡事》:“播之首,摄之尾,视我祖地何雄伟。何料东人有机知,要害早已蒙眈视。九郎一身浑是胆,偃旗息鼓出不意。……九郎渺躯大胆智,悬崖绝壁如平地。胸中储得韬与略,卷旗衔枚出不意,关东骁号逞其技,获尽平军十万骑。”九郎指源义经。

 其后又经过凑川。拜读“呜呼忠臣楠子之墓”——德川光圀所题的楠木正成墓碑,作诗道:“廷尉遗愤凑水边,深深驿树夕阳垂。”同期有诗咏蒙古入侵事:“筑海飓气连天黑,蔽海而来者何贼?蒙古来。来自北。东西次第期吞食。吓得赵家老寡妇,持此来拟男儿国。相模太郎胆如瓮,防海将士人各力。蒙古来。吾不怖。吾怖关东令如山,直前斫贼不许顾。倒吾樯,登虏舰,擒虏将,吾军喊。可恨东风一驱附大涛,不使膻血尽膏日本刀!”大都收在《日本乐府》中。

 江户是繁荣而森严的大城市。四月十一日,赖山阳初到江户,住在永田町的浅野藩邸,杏坪忙于照顾世子浅野齐贤,不久便把侄子交给了尾藤二洲②。二洲是春水的连襟,当时担任昌平黌教授,因为足疾的缘故,起居都在校内官舍。其妻即山阳母亲静子之妹直子,号梅月,这桩婚事订于宽政五年(1793),当时适逢二洲丧妻,鳏居江户;作媒者就是赖春水。姨母直子和山阳一起生活过两年,在山阳少年时也到过广岛做客,一家人气氛融洽。姨父博学,尤长于历史,每天晚上谈论史事,赖山阳必听得不想就寝,惹来姨母的抱怨。

 同学少年惯于恶作剧的,在他面前点了一支线香,告诉他说:“限你在一支香燃尽之前,作出诗来,要咏中国大将三十人。”赖山阳默然而笑,取过笔来,或韩信,或孔明,或岳飞,几十首诗墨迹淋漓,一支香还有大半不曾烧去。众皆惊诧,称为“苏东坡再世”。尾藤二洲喜欢与当时著名的兵学者交游,这些人经常前来访问,议论慷慨。其中有一人名叫平山兵原③,精熟诸般武艺,刻苦自修,每天只以糙米充饥,单衣蔽体,每晚伏几而睡,从不着枕,并且前往荒草茫茫怪物丛生的地方居住,日夜锻练自己的胆力。身为幕府直参武士,心怀勤王之念。此人读罢赖山阳《楠公论赞》一文,吞声痛哭,和赖山阳成为忘年之交。

 宽政十年(1798)四月四日,留学江户一年后,山阳身体不适,随叔父杏坪归藩。就学本有一定期限,他仅在昌平黌念了一年书就退学,是年少者之中才有的特例。这其中的经过,据尾藤二洲的门生冈研水说,乃是因为山阳认识了平山兵原,时常有机会到对方家里去,便偷了他家的钱去妓院鬼混,结果给二洲的厨婢赶出家门,因为没有盘费,把香料掺在松脂中谎称是膏药,一路叫卖着回到广岛。可是这显然出于传闻。

 杏坪等人于五月十三日到家,十八日,父亲赖春水赋诗道:

 “江城五月送梅天,屈指归期日若年。吾弟吾儿初税驾,一觞一咏又开筵。梦魂招得池头句,瞻望劳来屺岵篇。会友欢忻谋软脚,西窗烛下醉陶然。”下有注云:“弟柔(杏坪名惟柔)、儿襄,归自江户。会诸友小酌。”④

 从江户回程的路上,赖山阳在大坂拜访了篠崎三岛及其养子小竹⑤,又经过了凑川古战场,留下长歌《谒楠河州坟作》:“……摄山逶迤海水碧,吾来下马兵库驿。想见诀儿呼弟来此战,刀折矢尽臣事毕。北向再拜天日阴,七生人间灭此贼。碧血痕化五百岁,茫茫春芜长大麦。君不见君臣相图、骨肉相吞,九叶十三世①何所存,何如忠臣孝子萃一门。万世之下一片石,无数英雄留泪根。”此后,在备中的鸭方见到了儒者西山拙斋⑥,在安艺的神边见到了诗人菅茶山⑦。

 由这段经历来看,赖山阳在江户的生活并不愉快,品行不谨,言辞中更视江户为秽土,这大约是对德川幕府当权的反感之故。后人记载三国大学(原名直准,字士绳,鹰司家儒官)的话说:“山阳在江户,见江户城广大,城门过于巍阙,上野、芝之家庙(即德川氏的家庙——宽永寺和增上寺)皆镌金碧,恶其僭越,愤曰:‘江户乃为秽土。江都非洁士所可长置身之所也!’一日,慨然有去江户之志。”。赖春水的日记里,也有“久太郎郁症”的记载。这段生活,直接影响到了后来的脱藩,及撰写《日本外史》的态度。

 “八百八街宵月明,秋风处处卖虫声,贵人不解笼间语,总是西郊风露情!”(赖杏坪《江都客里杂诗》)

①九叶十三世,指镰仓幕府执权北条家,及室町幕府将军足利家。茶水斋曰:“北条九叶应是辈分,自义时至高时,九代人也。江户史料有《镰仓年代记》,别名《北条九代记》,可为证。足利十三世只能是将军任数。”
②尾藤二洲(1747~1813),延享四年十月八日生,文化十年殁。名孝肇,字志尹,号二洲、约山、静寄轩、流水斋。尾藤温洲之长子,通称伊豫屋良佐(良助)。伊豫川之江人,世营廻船业。幼年在船上受伤致跛足,故祖父劝他早习句读。宝历十年(1760)始从宇田川杨轩读书,明和八年(1770)游学大坂,拜片山北海门下,交游赖春水、中井竹山、中井履轩等学者。后开塾大坂,以学术文才获知于人。宽政三年(1791)年受幕府聘为昌平坂学问所儒者,禄二百石。所著有《正学指掌》、《素餐录》、《静寄余笔》、《冬读书余》。
③即平山行藏(1759~1828),字子龙,德川幕府末期的剑术、兵法家,生于伊贺忍者的家庭,擅长各种武艺。一生无妻无子,好与人结交,身着甲胄而睡,清晨即起练武,严冬仍穿单衣,入水游泳,以苦行自励。日本与俄国发生领土纠纷,平山行藏倡言由自己率领死囚及重罪犯前去作战,首先在自己额上烙上“赤心报国”之烙印,他人亦如之,以防止囚犯逃亡,故与亲身勘探北海道的间宫林藏、近藤重藏齐名,并称“虾夷三藏”。胜海舟之父胜小吉著有《平子龙先生遗事》。
④李白诗:“江城五月落梅花。”池头句:即“池塘生春草”,本谢灵运诗,袭为成语。《诗经》有“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句,谓子弟远行,怀念家人。屺音起,无草木的山,岵音户,有草木的山。
⑤篠崎三岛(1737~1813),名应道,字安道。儒者。其养子篠崎小竹,有“儒中鸿池”之誉(鸿池为当时商界首屈一指之巨富),与赖山阳同年生,关系密切。他是在大坂京町堀居住的丰后国医师加藤周贞之子,九岁时拜三岛为师,十三岁被老师收为养子,后来入昌平黌,从古贺精里研习朱子学,学成归家时,已能代替养父教授门人。小名长左卫门,名弼,字承弼,号畏堂、南丰、聂江、小竹斋。嘉永四年(1851)以七十高龄而没,有《小竹斋诗钞》、《小竹斋文稿》。其诗云:“梦断三更懒揭篷,江烟茫不辨西东。□□声绝舟人静,应是悬帆溯月中。”
⑥西山拙斋,十六岁出外学习医术及儒学,三十九岁回乡开设“钦塾”,从事教育工作,弟子繁多。拙斋与幕府儒官柴野栗山交好,其影响及于老中松平定信所施行的“宽政改革”。六十四岁时,于自宅“至乐居”中逝世。墓碑由柴野栗山撰文,赖春水篆额,赖杏坪书碑,称为三绝。
⑦菅茶山(1748~1827),名晋帅,字礼卿,通称太仲(太中);备后神边地方的富农(兼营造酒业)菅波久助之长子。十八岁时前往京都,从耶波鲁堂学朱子学,从和田泰纯学医,以后多次赴京都进修。天明元年三十三岁时,开设私塾“黄叶夕阳村舍”,后来得到福山藩的许可,作为乡校,改名“廉塾”。茶山本人也在宽政四年(1792)奉藩主阿部正伦的指示,接受了相当于五人扶持的俸禄。享和元年(1801)正式入仕,担任福山藩儒官,在藩校弘道馆开讲。享和三年(1803),阿部正伦之子正精袭封,次年正月到十月赴江户参觐,即命茶山随侍,颇为看重。文政十年八月,茶山以八十高龄逝世,遗有《黄叶夕阳村舍诗》。其诗如“南都山翠北都连,淀水斜通笠置川,坏道久无銮辂过,当归芍药满春田”(《玉水途上》),自然可喜。

·脱藩

 宽政十年十二月,赖山阳与藩医御园道英的女儿淳子订亲。翌年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岁的赖山阳举行了婚礼。正在父母对儿子寄予厚望的时期,命运突然拐向另一方向,再也无从逆转。

 从江户回来之后,少年放荡的赖山阳,每每夜游不归,使得父亲春水发怒。结婚以后,他并未检束自己,照样跟友人到严岛的妓院游荡,以至春水极不高兴地在日记中写道:“久儿夜归太迟,戒禁足。”淳子的处境亦甚痛苦,在怀孕后,还遭到丈夫犯脱藩重罪的打击,情绪很不稳定。

 宽政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浅野重晟隐居,世子浅野齐贤继承了广岛藩主的职务。十二年(1800)正月,结婚未满一年的妻子卧病,山阳对亲友发誓要改过。但在当年九月三日,山阳的叔祖父传五郎(赖惟宣)过世,因春水已赴江户,即由嫡子久太郎(山阳)代为吊问,谁知两天后,前去竹原的途中,他拿着葬礼费用,甩下随从,独自向京都大坂方面跑掉了。时年二十一岁(实为19周岁)。叔父赖春风到姬路的朋友处去寻找,结果毫无头绪。

 过了两个月,有人在京都的福井新九郎家中见到赖山阳的踪迹①,春风立刻赶到京中,将他带回广岛,关押在一间名为“仁室”的小屋之中。在当时,擅自脱藩是相当严重的罪行,本可当场处死,全家受到除名的处分,但藩主从宽处治,接受了赖家废去嫡子、另择继承人的申请,不但保留了赖春水的职务,放他出任昌平黌教师,还赏给寻子费用三十两。山阳本人则受命静居思过,从十一月三日起,在陋室中过着监禁生活,不久与妻子离异。这是由于藩中的风气,如丈夫犯罪,或妻子失贞,另一方的长辈即强制离婚。其妻离开赖家后,很快产下一子,被赖家接回并取名都具雄②。

 半年后,允许给予笔砚。享和二年四月底,山阳从仁室移出,仍被禁锢,《日本外史》的构架大致已在此时成形。至享和三年(1803)十二月七日,始解除软禁,文化二年允许外出旅行,在藩学问所做事。

 赖家在享和四年时为养子元鼎举行了元服仪式,以后赖春水常携二子回到竹原,如文化二年(1805)夏,山阳与元鼎、妹妹阿十、父亲赖春水回乡,勾留一月,其间参拜了药师寺、大福寺。九月在竹原会见了菅茶山、西山拙斋。

 菅茶山是福山藩的朱子学者,爱重山阳的才能,想让他担任自己所开设私塾的讲师。春水与杏坪几番商议,还是把山阳嘱托给了茶山。文化六年(1809)年底,赖山阳终于获得广岛藩的允许,结束了监管生活,前往菅茶山的廉塾。此时离脱藩事件已有九年,山阳年届三十,父亲春水是六十高龄,堂弟元鼎十九岁,而儿子元协也有九岁了。

赖山阳

 “万里江湖宿志存,身如病鹤脱笼樊。回头故国白云下,寄迹夕阳黄叶村。弦诵几时从父执,烟霞到处总君恩。廿年无事酬温饱,深愧相知嗤犬豚!”(《始寓廉塾二首》)

 ——这里的父执,指菅茶山,赖山阳写给他的诗中有“吾曹更谁望,父执有君存”之语;茶山的家塾,别名“黄叶夕阳村舍”。

 多年后,弟子桥本竹下回忆这段生活说:

 “风吹黄叶落纷纷,兀坐思人窗日曛。村酒瓶梅廉塾夕,曾听李杜细论文。”

 对于赖山阳青年时代的事迹,

 末代广岛藩主浅野长勋③评论道:“余家与先生有主从之谊。先生丁龄而有脱藩之变。世上对此虽有区区议论,如余所闻,使当时臣下恣行脱藩,必直照法规立予追击。然而独放任山阳不入藩限,非当时藩主善谅解山阳之心事,曷能如斯!”

①福井新九郎,号榕亭,是京都商人出身,曾在赖家住过,与春水有师弟之谊。
②这是山阳的长子,即赖元协,生于享和元年(1801)二月,幼名都具雄,文化七年取小名余一郎,又名承绪、聿庵。由于山阳继承家业的资格被削夺,赖春水又收弟弟春风的长子熊吉(小名权次郎,又名景让、新甫,即赖元鼎)为养子,时在文化元年(1804)。元鼎与山阳一样,性耽夜游,因早死未能承继家业。春水死后,终由山阳之子赖元协继承了广岛赖家。而赖春风收养了女婿花山某为子,别名尚平、秉甫、小园,即赖元彝,其子孙为竹原赖家支派。
③浅野长勋(1842~1937),本名长兴,安艺广岛藩主浅野重晟第四子长懋之第八子懋昭之长子。文政十三年(1830)广岛藩主浅野齐贤逝世,藩士泽赞岐推举浅野长懋为家督,长勋亦在泽赞岐宅出生,成为广岛藩最后一任藩主。

·著书

 在监禁生活中,赖山阳专心撰写《日本外史》,并于文化四年完成初稿。也是在文化四年,赖氏三兄弟在竹原附近的龙头山举办诗会,邀集宾客,有平田姊妹来访,其一名玉蕴,山阳描述初见她的情景道:“舟内人……淡妆素服,风神超凡。”遂戏笔为她题画,不料从此结缘。八年后,她托人到京都,向山阳求婚未果。

 文化七年(1810)七月底,赖山阳在写给长辈筑山捧盈的信中说,“古之学者,业成之地,舍三都而外无他。”表达了离开备后国的想法,于是,在第二年向菅茶山告别,重新踏上旅程。他先在大坂的篠崎小竹处住了些时,而后落脚京都,读书授徒,以维持生计。他自号“山阳”,源于故乡竹原及广岛藩一带的别称“山阳道”,末后又因为京都名胜“东山三十六峰”的缘故,取别号“三十六峰外史”,闲暇时,每每远望东山,狂言“关白我也”。

 文化十年,赖山阳三十四岁时前往美浓、尾张、三河、伊势各地游历,结识了住在美浓大垣的才女江马细香①。山阳甫见细香,连呼“一奇事!”,对她的印象是“淡妆素服,风韵清秀,大非歌者笛者之比,才情盈然”。山阳返回京都,又收到细香的信,信中提及“去岁邂逅,别离怅然”,并述自己已到京都,催促山阳同来游览。此时山阳已经与妻子同住,仍赠诗予她说:“露叶烟条想淡妆,夸人几度眩行囊。京城绛帐多闺秀,最爱风流马细香。”但相传是细香家中知道了山阳过去的劣迹,坚决反对,而使这桩亲事告罢。细香终身未嫁,一直与山阳保持着师弟的交谊。

 文化十一年,赖山阳回到京都之后,再次娶妻。妻子名叫梨影,出身贫家,四岁即被送到别人家中作养女,十二岁做了京都西医小石元瑞的使女(元瑞的西医,得自家传,又赴江户从杉田玄白等人学习,在当时小有名气),十八岁认识了山阳,与他同居,得小石家收为养女,替她完婚,获取了赖家的承认。山阳毕生以著述为志,家事全赖妻子操持,他并不夸张地描写此种生活说:“纷纷帐簿妇当家,残岁真如赴壑蛇。不问计余余几许,眼前有酒有梅花。”(《除日》)“妻偿旧债了,儿着新衣成。贫家粲酒扫,灯火亦觉明。合家相唤坐,煖杯聊同倾。一病不死旧颜面,又与梅花重相见。”(《除夜》)

 结婚后的第二年,古贺精里之长子谷堂携来玉蕴所写的牡丹,其上由谷堂代题绝句云:“何日移植姚魏家。”山阳悟出其意,答云:“牡丹已经一雨,胭脂狼藉不堪看。”玉蕴后来与多人交往,又嫁给了备后国三原的某氏,山阳听到传闻,叹道:“吾实负之。”

 文化十二年初,二十六岁的赖元鼎在竹原病死,春水兄弟都极为悲伤。赖元鼎的遗腹子三千三(赖铉,字君举,号达堂)在同年三月出生,稍堪慰藉,但赖铉不满周岁,赖春水就去世了。父亲的逝世,更坚定了山阳定居京都的决心,三年服满后,与弟子同去九州许多地方旅行,拜访了博多的龟井昭阳、熊本的辛岛盐井、竹田的田能村竹田、日田的广濑淡窗等人,在下关度岁。

 在九州旅行时,赖山阳特别怀念妻子,口咏“遥忆香闺灯下梦”之句,菅茶山知道后,笑言:“子成(山阳的字)四十,情痴未醒。”回乡途中,又顺道访问了玉蕴家,收到她赠给的古镜,有诗述其事:“背文绿锈杂珠斑,犹觉铜光照胆寒。一段伤心谁得识,凝尘影里舞孤鸾。”在九州的诗,如《萨摩词》记与中国贸易商人的“相逢南客市廛间,言语牙牙杂汉蛮,御墨京毫谙价直,自称两度入燕山”,记朝鲜战俘村的“路遇朝鲜俘获孙,窖陶为活别成村,可怜埴得扶桑土,造出当年高丽盆”,多是实录眼前新异景象,也有作品风格似初年,如咏南北朝武将菊池武光之作。

 文政二年(1819),赖山阳把母亲接到京都,游览各处名胜。赖山阳是孝子,从此时到逝世,年年来往于京都、广岛之间,陪伴母亲,或接母亲到京都游玩,很是尽心,金钱固然决不吝惜,也不听他人的劝告。与妻子感情亦佳,出门必定夫妇同行,以至被京都人嘲为“骆驼”(意即骆驼总是负着累赘)。

 是时山阳膝下,儿女渐多。文政三年正月,为前妻所生的长子赖元协娶妻(当年十二月就将妻子休弃)。十月,后妻所育的儿子辰藏出生了。为了妻儿,文政六年,赖山阳在三本木地方置宅,宅在鸭川附近,故名水西庄。友人松永花遁有《题赖山阳扇画》:“酒楼香阁雨萧萧,芦荻丛边进晚潮。忆起鸭川如此景,与君同凭四条桥。”弟子后藤松阴则吟道:“不闻邻舍夜弦喧,只见东山春笑温。杨柳成阴拂草阁,蔷薇结架亚柴门。苍凫睡处沙方软,稚子浴边波正喧。想得浣花溪上老,有时泥饮入前邨。”皆有清致。

 家中的书斋,叫做“山紫水明处”,这大约属于山阳自造的词语,甚为有趣,其实不过是湿气很重的小小茅屋而已。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曾说:“以伊丹之大樽,安置斋旁,日日于山紫水明时倾之。”又说:“今日有鲜鲫鱼及泉川酒,同来一醉可也。雨中不必待山紫水明之时。”盖指夕阳欲下,众山薄紫,而水流甚清,倒影甚深时的景象。

 时人说,赖山阳教弟子作绝句,先述起承转合,其辞云:“京都四条地方丝屋的女子!……(这是起),姊姊十六,妹妹十四……(这是承),诸国的大名杀人用弓箭!……(这是转),丝屋的女子杀人用眼……(这是结)。”山阳的绝句,清丽动人,却不知其来自此。^^

 文政九年(1826)左右,在朋友的辞行宴会上,梨影作兰花一幅,山阳心喜,便用清人韵题二绝句:
 “荆钗藜杖接清欢,夫作峥嵘妻作兰。渠瘦侬顽谁肯爱,一家风味与君看。”
 “闱中清课煮冰纨,夫写篁竹妻写兰。想得画中成双绝,水晶帘下倚肩看。”

 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底,赖山阳终于改定《日本外史》,距发愿著书时,已过去二十多年。此书得到幕府老中松平定信②的赏识,四方传写,对幕末时期的思想影响良深。单就汉诗而言,赖山阳是擅长利用史事来制造幻想的人物,喜牵入个人情感,有如台下人拍掌为戏中喝采,至于别种著作,也是积习难脱。严格说来,山阳不是学者而是政论家,其矛盾之处也在此,他著述的目的无一不是为了谈论现实,他本人却对社会毫无影响,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描述几百年前的历史上,终身未尝担任官职,连家事也交给了妻子。

 山阳自述“著书多卤莽”(《有疾》),似乎深知自己的弊病,但始终沉湎其中,按自家意愿纵横议论,而不与现实政治相钩连。他亦曾叹息:“苦心描写成何事,一部东方相斫书!”却至死保持着消极内向的态度,甚至在诗句之中也没有直接的表露。总之,山阳无愧于江户汉学的继承者,可是很难令人有开创者的印象。他的诗文即算影响了后来的青年,也不会向他所希望的目标而去,总是被更大的阴影笼罩着,并非如表面所见,是充满反骨精神的强势理想。

 本属于日本的旧时代,而不幸生于旧梦将醒之时,这样的例子非独赖山阳而已,而山阳汉诗中的消极态度——倘若说是创造力缺乏也可——有时也不免是我国传统所持的立场。时间或空间,在相似的文化背景与时代风潮下,极容易被忽略。正如他的《庄子梦蝶》:

 “胡蝶庄周孰是非,枉齐物我费心机。不如此梦终无觉,趁絮穿花随意飞。”
①江马细香(1787~1861),美浓国大垣藩医生江马兰斋的长女。本名多保子。初号箕山,后改湘梦。早年丧母,父亲兰斋(1747~1838)四十七岁始至江户杉田玄白处,修西洋医学,成为“兰医”(即荷兰,代指西洋)的名家。细香先从京都僧人学画,老僧死后,师从浦上春琴学诗及画。文化十年(1813)与赖山阳相识,后入其门下为女弟子,及山阳死,细香亦有诗悼之:“相约欢期不隔年,暂离何事忽凄然。寄诗会怪逢难字,前谶今知永诀篇。素壁烧香拜遗墨,生刍置酒酌重泉。呜呼海内文宗欠,不独吾侪血泪涟。”“列媛诗选今在箱,研朱题赠短文章。痴才弟子非金逸,授业先生是小仓!附尾多年悲失骥,临流竟日似无航。尤思海外谋酬唱,三度红笺赋彩鸯。”又曾与梁川星岩、村濑藤城等人结诗社。为人温雅静肃,能书善画,见识不减于男子。终身未嫁,文久元年九月以七十五高龄逝世。晚年有诗:“履齿春泥步步迟,天街细雨散轻丝。花片白粘油伞雪,柳条翠展美人眉。”虽片语亦可见其韵致。
②松平定信(1758~1829),江户时代中期政治家。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之孙,田安宗武第三子。安永三年(1774)十七岁时,成为白河城主松平定邦的养子,天明三年(1783)袭封白河藩十一万石,重建了藩中财政制度。天明七年(1787)六月,以而立之年担任了江户幕府的老中职务,直到宽政五年(1793)被解职,其间努力改革幕府政治,种种举措被称作是江户幕府三大改革之一的“宽政改革”。下台后,闲居著书,自号白河乐翁,七十二岁逝去。

·暮年

赖杏坪

 暮年的山阳在病中写道:“滴酒不饮,烟草不吸,(每日)仅食粥三次。”作诗则有“世情灰尽”之语;但内心恒以经世家自许,以著书自励,诚所谓“策汉过秦同一意,无人识得贾生心”。

 文政十年春,山阳为多年前病死的父亲整理出《春水遗稿》,接母亲及退休的叔父杏坪到京都,置酒看花,遍访名山,直至五月才算结束。赖山阳作七绝:“侍舆下坂步迟迟,莺语花香带别离。母已七旬儿半百,此山重到定何时。”山阳的弟子记载道:“先师奉母游芳野。……母大喜曰:‘吾之愿,今已足矣。’先师一生,不现喜愠之色,于此独喜溢颜色,曰:‘得阿母一言,胜作宰相。’——足见其事母之诚。”

 同时赖杏坪则有看花绝句:“万人买醉揽芳丛,感慨谁能与我同!恨杀残红飞向北,延元陵上落花风。”延元指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南朝年号(1336~1340)。杏坪又有句云:“老耄何必爱斯身,赐告幸探畿内春。养病非惟座灵液(指有马地方的温泉),十旬花月亦君恩。”杏坪仕宦甚久,入世的观念较侄子山阳更深,二诗纯然为儒者与官僚口吻。

 赖山阳回乡时,曾赠诗予他:“飘白红尘寄此身,重来桑梓扫衣巾。读书每觉功名假,阅世终知骨肉亲。幸我承欢存阿母,看君貌老类先人。狂愚仍辱视犹子,一室笑言温似春。”

 初秋,菅茶山逝世。

 三年后,赖山阳再与江马细香同游京都岚山。

 早在文化十一年(1814),山阳就陪细香游览过岚山,细香吟云:“微风晴定淑光和,小队轻装取次过;不恨看花三日早,满枝开遍醉人多。”内心的喜悦,很自然地流露笔端。但以种种原因,江马细香终身未嫁,只是保留着山阳女弟子的身份,有时相互往来。

 天保元年(1830),细香再度来京,赖山阳有诗:“将欲看花君恰来,相携明日即佳期,满怀喜气眠难着,起见春星带屋垂。”细香也欢喜地回赠道:“一时同意事春游,侬自浓州君淡州。明日共为看花伴,欲陪吟杖醉溪头。”浓州,乃是细香的故乡美浓国。

 翌日山阳携妻子与细香、梁川星岩①再访岚山。溪水如初,繁花在眼,细香吟道:“十五年前同醉地,一溪犹作旧时声。”山阳答云:“即今鬓上无多绿,却忆溪亭闲梦时!”但,旋即在诗后注明:“闲梦二字,恐滋外人之疑。”

 而后,江马细香赋诗作别山阳:“侬立岸上君在船,船岸相望别愁牵。人影渐入湖烟小,骂杀帆腹饱风便。松下踌躇去不得,万顷碧波空渺然。二十年中七度别,未有此别说尤难。”(《唐崎松下拜别山阳先生》)

 山阳也曾作长句赠她:“离堂短烛且留欢,归路新泥当待干。隔岸峰峦云才敛,邻楼丝肉夜将阑。今春有闰客犹滞,宿雨无情花已残。此去浓州非远道,老来转觉数逢难。”(《雨窗与细香话别》)

 和两人的预感相同,毕生知己至此再未见面。山阳是年年底已过五十岁,短短两年之后就病逝了。

 天保三年六月十二日,山阳书《日本政记》草稿未毕,突然咯血。经西医小石元瑞及汉方医生新宫凉庭来视,诊断为肺结核。山阳同友人说:“仆今遽死,此一片精神依然,天不欲使成有用之学也。”门人江木鳄水②记载,元瑞对山阳说:“这是长久劳累过度,以致病根深种,预计是无药可医了。因你素有豪气,并不畏死,我也把实话告诉你。”山阳叹息道:“我家中还有老母。就算致力于养生,对完成手里的工作,也未必没有帮助哪!”于是戒掉烟酒,尽全力于剩余的著述,加倍重视养生,就寝、晨起都有一定时间,早晨醒来后先对书斋作扫除,然后散歩,过着难得的规律生活。(《山阳先生行状》)

 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山阳的肺结核再次发作,七月二十五日咯血症状严重。某日起作诗,描述当时情状:“一旦喀出学李贺,遍地难收红玉屑。”附上数语,送与篠崎小竹说:“既不笑,也不哭。请步我韵,尚望一战。”小竹次韵送还,大意为“吾闻君呕血,惊不能寝忧心热。读书忘养生之诀,每过夜半还及彻,渔色犯伐性之戒,膏油竭尽灯自灭”云云。

 八月中,山阳见病况沉重,叫来得意弟子关藤藤阴、牧百峰、儿玉旗山,示以《日本政记》稿,将叙述文字交给他们,自己全力写作议论部分。

 转瞬间到了天保三年的重阳,妻子插菊于枕上。学者猪饲敬所前来拜访,赖山阳与他话别,在诗中说:

 “病遇重阳意不堪,羡君侧帽向天南。黄花老日当归到,未死犹能抵掌谈。”
 “暮年逾觉知音重,笃疾殊知分手难。独有精神永不死,时于书卷数相观。”

 但二人此次会面,却在争论日本历史上南北朝的正统,猪饲敬所诘问山阳:“今之朝廷,即北朝之裔,君又安得不为北朝之臣?”山阳反驳道:“今之朝廷,盖神武正统禅让,非大一统之朝廷耶,何得以北朝支派自树其党?北朝盖谓延元、元中之年,天子迁于吉野,贼臣私相拥立,时以南为正,北为伪,耻仕北朝,固其分也。且夫北与南者,特设名号以为区别,自后龟山天皇时,与北朝和议既成,复禅让皇位,以后小松天皇居之。后小松天皇敬事龟山,以太上皇视之。按其分派,本出天然,复朝廷之清明,为大一统,其后又安有力言北朝之必要?”

 江木鳄水说,病中的山阳怒目轩眉,骂道:“使北朝而为正统,则新田、楠诸公,为乱臣贼子欤?”

 九月十七日,篠崎小竹从大坂来探望山阳,山阳将此事告诉小竹。后来《日本政记》书成,这段辩论也附在书中,小竹写道:“是时,余来问疾,子成(山阳的字)大喜,且出南北正当论,曰猪饲翁当时巨擘,而出此言,大非细事,仆本羸病,强为论辩。此其稿本也。”

 如此经过了一月,赖山阳终于力尽,坚持着写完《日本政记》中的史论,口述了跋文,由关藤藤阴记录,然后拿到床前,自己戴着老花眼镜校正,奋力工作至死去。时为天保三年(1832)九月二十三日,距发病时不到三个月。

 山阳在跋中记述松平定信对自己的知遇:

 “其后作《通议》二十八篇,泛论古今之制度,政体之得失。近又援荀悦《汉纪》之意,修《国朝政记》(即《日本政记》),自开辟至晚近,记其大事,著论八十余首(实际上有九十二篇)。……然公(松平定信)逝四年矣,襄(山阳的名字)今获疾笃,势将不起。俯仰今昔,抚卷慨然。”

 但,毕生未直接参与政治,其实是山阳的幸运。赖山阳的著作,笔力雄奇,往往具备强烈的煽动性,而缺乏深思的精神,有急躁与功利的一面,因此能适应当时环境。他的为人,有动人处,也有拘守不化的可憎处,夏目漱石在《草枕》中写道:“山阳的字很劣”、“山阳是俗人”,并不为奇。

 曾见吉川幸次郎在《读散原精舍诗》里这样说:清末诗人在中国文学史上所占的分量,可与赖山阳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相比,“无论哪一本日本文学史都没有给过赖山阳几页”。文人的声名起伏,常附和着时代的方向,这种窘境不值得关心。惟数百年时间匆匆飞驶,真令人有悼惜之感。

 他并无遗言提及女弟子江马细香,而细香所作的哭山阳诗,如“附尾多年悲失骥,临流竟日似无航”等句,皆哀感可诵。山阳死后第二年秋,细香再度上京时,有最后的悼诗:“重入京城人不存,白杨青草暗销魂。检来旬半秋游袂,涕泪痕多于酒痕。”同年,老友梁川星岩有《题子成画鸭川夜景图》:“依稀风景梦相牵,堤月桥灯曲岸烟。名士己仙美人嫁,画图空对旧山川。”名士,谓赖山阳,美人谓当时同游妓梅儿。

 弟子宫原节庵怀念赖山阳说:“夜水潺湲山月新,停杯追思岂无因。此亭此景今如昔,只欠当年旧主人。”

 妻子梨影,在赖山阳去世时,年仅三十六岁。山阳给她留下了很细致的遗嘱,如为维持一家生活,要将存款分成三种使用,以及不可再婚云云。梨影独自抚养儿女到成年。除长子辰藏四岁夭折外,次子赖支峰(赖复,幼名复藏,小名又二郎,字士刚,号支峰,别号古香闲人)继承父亲的事业,开设私塾,后于明治元年应召入江户修史局,做了大学二等教授(第二年改为大学少博士),明治二十二年(1889)在京都去世。幼子赖三树③则继承父亲的志向,参与幕末复杂的政治,被牵连入安政大狱,于安政六年(1859)处斩。另有女儿阳子。梨影的事迹于弘化三年(1846)得到京都町奉行的褒奖。安政二年(1855),她在京都去世,葬于京都东山长乐寺赖山阳墓侧,碑书“贞节君小石氏墓”。

①梁川星岩(1789~1858),美浓国安八郡曾根村生人,大垣藩士稻津丈太郎长高的儿子。名卯,字伯兔,号诗禅,后改名孟纬,字公图、无象。十二岁丧双亲,幼从华溪寺太随和尚受句读,文化四年(1807)十八岁时游学江户,入山本北山塾,学习诗文经史,至二十九岁回乡开设“梨花村舍”,研究诗文,教授子弟。其妻红兰亦能诗。文政五年(1822)起大约十年中,梁川星岩与妻子游历日本西部,得识赖山阳,诗名益高。天保三年(1832)在江户结“玉池吟社”,弟子中有着佐久间象山这样的人物。弘化三年(1846)迁居京都,嘉永六年黑船来航,星岩受其触动,与吉田松阴、梅田云滨等尊王攘夷志士交流频繁,安政大狱兴起之前,在京都突然死去。
②江木鳄水,名戬,字晋戈,小名繁太郎,号鳄水,别号健斋、三鹿斋。由福山藩的医生五十川菽斋抚养成人,因为对医术感兴趣,拜在篠崎小竹门下,结识了赖山阳,而成为山阳晚年的弟子。天保二年(1831)山阳为其取名。山阳去世后,鳄水撰有《山阳先生行状记》。后出仕福山藩为儒官,经过数代藩主,直至明治维新,被政府聘为大学讲师,明治十四年死于东京。他在福山时,极热心于治水,人称之为“水狂”。
③赖三树,名醇,字子春、士春,通称三树三郎或三树八郎,别号鸭崖、古狂生、百城、三竹园等。赖山阳之幼子。文政八年(1825)五月生于京都三本木地方的水西庄。八岁丧父,先后转入儿玉旗山、牧百峰的私塾,十五岁前往大坂的后藤松阴塾,在篠崎小竹门下受教育。旗山、百峰、松阴,皆山阳弟子。
天保十四年(1843)因公务前来大坂的幕府高官羽仓简堂,在篠崎小竹托付下,把他带到江户,入昌平坂学问所学习。数年后,赖三树在上野宽永寺不忍池畔,借酒力推倒了刻有德川氏家纹的石灯,并痛骂德川家,被寺中僧侣捕获,强令退学。其后独自北游,探察虾夷地,游历奥羽、越后、北陆各地,直至宽永二年(1849)正月方归,时年二十五岁。回京都后,赖三树借家塾结交志士,三十一岁时丧母,虽感悲痛,仍继续着政治活动。为了推翻幕府大老井伊直弼,拥立一桥庆喜,重整幕政,赖三树推父亲旧友梁川星岩为盟主,与梅田云滨、池内陶所公然自称反逆四天王。井伊直弼兴起安政大狱,赖三树遂被逮捕,于安政六年(1859)正月被槛送江户,十月处斩于江户的小冢原,年三十五岁。赖三树三郎生前,在父亲的肖像上留有笔迹:“身偃仰一室,而心关百世之失得,弗恤己盐虀,而忧人家国。文章满腹,不补乎饥,曲尺直寻,则所不为。噫,是何物迂拙男儿耶!虽然,乌知无念此迂拙者之时哉!——先考肖像自赞二首之一,录为晋戈江木社兄之嘱,时嘉永庚戌初夏,距先考即世十又九年矣。不肖赖醇。”

山阳手抄史记
山阳的笔迹